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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偷偷往院子一角看去,寒冬的清晨,康肃戴着顶皮帽子,露出帽沿的两鬓银丝斑白,他正坐在一张胡凳上闭目养神,仿佛已经睡着了。
曹姽便没有去拿新的砖块,而是慢慢站直腿,歪到墙上靠着喘口气,正暗自舒爽着,膝弯里就挨了一石子。
曹姽“哎哟”一声,立马又直起身来,见康肃依然没睁眼,她却再也没敢偷懒,老老实实将剩下的砖又搬了一刻钟,出了一身的汗,被初升的太阳一晒,顿时身上感到黏腻非常。
先前贴在墙根不敢动的大虎和蔡玖这时才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服侍曹姽擦汗净面。
康肃默默看着,待众人一番殷勤完毕,隔空扔了一吊裹在钱袋里的魏五铢过去,曹姽探手稳稳接了,拿在手里掂掂重量觉得挺满意,就随手扔给了蔡玖。
蔡玖都快哭了,想着公主这几日的劳动也太不值钱,敢情这小祖宗以为里面是金子呢,康肃观他们一喜一悲,自己则一挥大手道:“这几日殿下辛苦,今日照惯例是兵中休沐,不若带几个人上街走走,襄阳虽不比建业,却有建业不及的南北风貌,值得一观。”
曹姽学了乖,按礼称是,心中却是欢呼雀跃,虽知道康肃必定会派人跟着她,她也决定不予计较,且当他们不存在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曹姽就着大虎一早热着的水净了身,照旧做了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带着二人出了门。
再一刻后,三人在路边拣了个石阶坐着啃包子,包子是猪肉馅儿的,里头葱末菜丝剁得细细,虽不值几个钱,但也堪称美味。
曹姽意兴阑珊地在圆白的包子上咬个角,朝都督府的方向望了一眼:“我搬了几天的砖,就值几个包子钱?”
蔡玖下意识往腰上挂着的钱袋看了一眼,谨慎地回道:“殿下,若您打算在外头逛一天,下顿咱们吃不起包子。”
大虎闻言,默默将一口没咬的包子放下,重新包了起来,以免过几个时辰真得饿肚子,自己哪怕不吃,也得给公主备着存粮。
曹姽连发怒的兴趣都没有了,她本可以在都督府吃了饭才出来,就是因为向往襄阳城的繁华,才情愿饥肠辘辘地满街觅食。好吃的是不少,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他们三人这么穷?
是怪那夜山上的暴雨,那群不肯去给自己找行囊的大老粗士兵,还是那个看似大方实际处处和自己作对的康肃?
蔡玖连忙安慰道:“殿下,且吃完这顿,下顿饿了咱们再想办法。”
既如此曹姽也只好有气无力地叹道:“这猪肉馅儿也不错,建业城里也时常能吃到上贡的猪肉,我瞧着味道倒也不差多少。”
蔡玖像是想到什么,一下子跳了起来,包子掉进了泥地里也顾不上捡,连忙抓住曹姽的手道:“公主,吃不得啊吃不得啊!”
见蔡玖叫得那么大声,曹姽赶紧捂住他的嘴,恨不得抽他一个大嘴巴:“大街上嚷嚷什么呢!”
蔡玖看成已经滚成黑球的包子,这才困难地挤出话来:“台城里上贡的猪肉都是猎人捕获的野猪,民间养猪……民间养猪他……”
这实在是难以宣诸于口,何况这小祖宗都吃下肚了,曹姽看着蔡玖额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顿时手上渐渐冷却的包子变得烫手起来,她横眉怒目道:“别娘们儿唧唧的,快把话说清楚!”
蔡玖腹诽一句自己可不是不男不女么,这才低着声道:“这民间的猪圈,可是建在茅厕下面……”
别说曹姽,就连一向温柔的大虎脸色也发青了,手里拿着的纸包,这会儿是端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曹姽的喉咙滚了滚,又滚了滚,脸色血红起来,她自然也明白了蔡玖话中的未尽之意,所以难道现在要把胃袋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吗?
自从来了这边界之地,曹姽就没有一件事情如意过,且不说那老奸巨猾的康肃,就连他手下那些粗鲁的兵士也没把她当一回事,如今好不容易出街游玩一番,又吃到了那么恶心的东西!
曹姽一怒而起,把包子扔在蔡玖脸上,忿恨道:“混账,你早不说?!”
她一抹涨红的脸,甩了袖子就跑,蔡玖把包子里的热油烫得哇哇叫,大虎跟不上曹姽的脚程,一会儿就在人群里失却了她的踪影。
襄阳城并不很大,从南到北也就五里地,不过只有建业的一半,她不知不觉就走到那日与康肃吃饭的那家酒肆,因地方不大,曹姽也并不急着回身去找大虎和蔡玖,却又不愿意走在大陆上,她相信自己方才一通横冲乱撞恐怕已经把都督府里的斥候甩了,这边拣了条巷子,一头钻了进去。
结果,曹姽才跨进去,就慌乱之下找了巷口一户人家扎的篱笆躲了进去。
啧啧,她看到了谁呀?那个几番欺侮她的大汉此刻正站在巷子中,手里拿着个包袱正要往门内站的妇人手上送,他高大的身形几乎就要将那扇门整个堵住,若不是曹姽目力了得,就看不见门内那个婀娜裙飘、眉眼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了。
曹姽暗地里哂笑,想着这大个子倒是好艳福,可惜今遭栽在她手上。
东魏对兵户的管理极为严格,兵士平日无战事都需屯田,成家后妻室儿女皆录入兵户,同样被缚在田地之上忙于耕种,甚至是作为兵士出征后国家掌握的人质。而兵户还是世袭,子子孙孙都不得脱籍,管理严格可见一般。
值此乱世,国家必须保证军队与粮食,穷人也靠入兵户获得一口饭吃,此为两相得利之事。
而同样的,兵户比之良民属于贱籍,兵士成家十分艰难。曹姽依稀还记得,在数年前的海贼之乱后,母亲曾下令将战乱中失去丈夫的寡妇录册,征集到边关予兵士为妻,曹姽那时还管辖会稽永嘉二地,此事经她手,再樵的寡妇超过了二千人。
那大汉在此分明是暗度陈仓,枉顾军中法纪,在城中偷养了人呢。
曹姽似乎也忘了自己这会儿偷看的姿势有多狼狈,只在幻想她若是抓个人赃俱获,岂不是敲山震虎?饶他康肃练兵如何厉害,军纪如何严明,这一巴掌甩得定让他终身难忘,好偿了自己饱受折辱之仇。
曹姽慢慢退出巷子,几乎要忍不住哼一首时兴的吴郡小调,却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她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嘴皮功夫十分了得的那位鸨母。
不同于那日盛气凌人的模样,这三十许的女子穿了身靛蓝的短袄长裙,颜色素雅,款式却尽显华丽,恐这满大街的女子,哪怕是官家夫人都未必比她穿得更好。
她似是认出了曹姽,便笑道:“这不是那日在酒肆偷看的小郎君吗?”
曹姽不意自己被认出,顿时有些尴尬,对方人多堵了路,自己也不好硬闯。
对方似乎并无恶意,那鸨母见曹姽不说话,见她一身锦面棉底的暗纹斗篷,头上配了同色的巾帻,心想这是哪家贵人的小郎君偷溜了出来,反规劝道:“小郎君看着就不似此道中人,怎会从这巷子里出来?妾虽是下处人,难免还是规劝一句,这满城都有楼子,何必跑这污糟角落?你出身富贵,又是惹人喜欢的模样,可莫要落了恶人眼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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