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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萧元听她絮絮叨叨,苦笑:“一切照阿姆吩咐的办。”
贺氏这才满意,却又发觉他应话时视线落在案上的一只奁盒上,那是她带过来还没收好的,便走过去,小心地打开。
内中存有几件首饰,当中一件便是那日早上裴萧元遇到叶女时曾在她鬓发上见到过的双蝶钗。只是离开了人,它便也没了生机,只静静卧在奁盒内,在烛火的光里,闪着泠泠的光。
“这几件是你母亲早年的首饰,蝶钗是新婚之后你父亲送她的。我记得是长安西市里的一个匠人打出来的,我也至今记得那家铺子,没有招幌,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知道的人不多,却能打出如此奇巧的钗,长安城中独一无二。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那铺子如今还在不在。记得那时候,只要你父亲在她身边,她必会戴它。那时你也刚出生不久,多好的日子啊……”
贺氏唇角含着微笑,轻轻感叹了一声,指尖仿佛抚摸婴儿般地轻轻抚过钗头。
“后来你父亲越来越忙,越来越少陪伴她,她戴得也就少了,再后来,要出去打仗,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她在京中一人,便将蝶钗收了,所以郎君你小的时候应也没有印象。这回叶小娘子来,有些仓促,来不及给她准备周全,我想她也不是外人,便自作主张将这几件留存下来的首饰洗干净拿了出来,却没想到……”
她一顿,“我再收起来吧。”
她闭了匣盖,抱起,待要走。见裴萧元始终沉默不言,便安慰道:“郎君也不必过于内疚了,郡守会派人再去寻她的。况且我看叶小娘子额若皎月,耳垂丰圆,是有福的贵相,一定不会有事。”
裴萧元提了句自己的计划,贺氏初闻有些意外,随即点头:“应该的!郎君有这份心,叶小娘子若是知道了,便是有再大的气,想来也能消去。只是如此安排,未免过于辛苦,自己路上也要保重。”
裴萧元应下了,贺氏忙催他歇息。裴萧元不过稍稍合眼,天微明便起了身,见到承平,谈及告身之事,承平惊喜不已,比正主还要高兴,连声祝贺。
“太好了,三年前就该你得了!朝廷这次终于想起你的功劳了么!此番你也入京,不说咱们日后相互照应,路上就是一桩美事。我本愁无人作伴,如此一来,你我又可同行。”
裴萧元笑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随即说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承平颇为意外,一顿,正也开口说要同行,裴萧元已道:“你不必再去。你与我不同,要事在身,须早些入京绸缪。”
承平略一沉吟,点头:“也罢,这回就听你的,劳你辛苦,咱们分头寻人,我先行上路,也会在道上多加留意的。过些时候,我在京中等你来!”
天光大亮。承平这边召齐了人,裴萧元也郑重拜别裴冀,叫青头先随承平入京,自己和何晋同行,两拨人分道上路。
两个多月后,他终于抵达了那女子留书里所言的“归处”。
那是坐落在庐州深山里的一个小山村,附近数十户山民,周围群山环绕,朝起云雾,暮见夕霞,仿若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地。
她不在,仍未归。
茅舍门扉大开,矮篱墙头半塌,缠爬着野草,满地都是枯枝落叶。一只盘在角落里晒太阳的黄花狸被他到来的脚步惊动,飞快蹿逃而去。
这一路南下,他晓行夜宿,到处打听,失望也在一日日地积压。
不管她是否真的如他伯父说的那样无意于婚姻之事,叶钟离却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才会将孙女的后半生交托给他。
他辜负了信任。
此刻之前,无论寻人如何煎熬,他的心里始终还是存了希望,最后当他到的时候,说不定她已从别道先行归来在此等待她的阿公了。
纵然也知这希望极其微渺,但当真的落空,这一刻,停步在这间寂无人声的茅舍前,说不清是连日积累的疲倦还是前所未有的自责,顷刻如山一般向他压了下来。
住在附近的邻人说,这爷孙是三年前来的,当时二人路过附近,那少年染病,寻到此处,养了大半个月的病,身体渐渐好转之后,便落脚了下来。村民并不知道这对爷孙的来历,只知他们姓叶,善画。在此三年,那少年不但应村民之求为他们画过门神,平常还教孩童读书写字,村民对他们很是敬重。但在去年岁末,祖孙二人不知何故忽然又走了,临走前将屋中日常所用的器具也都送了,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
“也不知他祖孙如今又去了何处。去年岁末,我家娘子从山里采了些花椒,不舍得卖完,留着些自己做新岁的花椒酒,说要给叶小郎君也送一壶过去,叫他饮了也好去秽辟邪,才想起来人已走了,还念叨了许久……”
邻人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她到底去了哪里?如今人在何处,安否?
“郎君!四月了,须得抓紧上路。寻人之事我会盯着。”
裴萧元忽然听到何晋在旁轻声提醒自己。
他回神。
出来的时日不算短,承平一行人想必早已入京。留给他的时限确实也不多了,若不能按照告身上的最后时限如期抵达,轻则褫夺职位,重者可以入罪。
裴萧元离开前给了那邻人一些钱,吩咐照管茅舍,勿教风雨侵蚀,又道叶小郎君是他义弟,若是哪日归来,到县廨传个讯,随后马不停蹄赶到山外县廨,表明身份后,叫若是收到消息,请经驿邮送往京中金吾卫。
寻人一事至此,终是以无果而告终。
告身最后期限逼近,已不可再耽搁,他片刻也未停留,当天便转了方向,往京洛赶去。
到处都是浓烟,火光冲天。
在这座被弃的城里,回荡着比野兽撕扯猎物发出的嗥叫还要令人恐怖的声音,那是攻入城的叛军所发出的作恶之声。
虽然很早就有坏消息,叛军势头凶猛,在北方攻城略地,但对于生活在京洛长安里的子民来说,连帝都屏障东关也会被攻破,这是个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笑话。所以半个月前,当坊间开始到处流传官军节节败退叛军不日或将打来的消息时,并没有人当真。什么,害怕?天子仍安坐在此,天怎么可能塌得下来?甚至当这一天,又一个消息在坊间疯狂传播,皇帝陛下已于昨夜悄然西逃,百官今早上朝,见不到人,全都各自逃散,皇宫已是空空如也,满城开始骚乱,仍是有人怀着侥幸之念不肯相信。长安永固,怎么可能被破?
直到这一天,最后一刻到来,城外的郊野里涌来了无数仓皇奔窜的难民,叛军在后正将杀来,这些被弃的后知后觉的子民才呼号哭泣,追随着他们的天子,踏上了逃亡之路。
女童在黑夜里苏醒,从路边的一道深沟里艰难地爬出来时,她熟悉的世界碎裂,变成了人间地狱。
最先入城的叛军已结束对皇宫的扫荡,正肆无忌惮地蹿行在四通八达的通衢大道和坊居之间,杀人放火,到处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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