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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是知道我被捕了……才……”廖青松低垂着眼睛,“原先只是觉得是名字一样,可是听外面的话,又觉得是你,所以……”廖青松顿了顿,“我并不知道你是明家的养子,那是明教授都是说,是自己的弟弟在给他当助教。后来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弟弟……”“你来查我户口做什么?”明诚没好气的,“我不缺你这声感谢,也不想知道我救的是什么人。”方步亭知道明诚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对着什么人都能逢场作戏,没有必要对着自己旧日的学长这样恶声恶气,未免就想到莫不是当年在巴黎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阿诚,怎么回事?这样和你的同学说话?你原先艺术系的同学么?”“哪敢啊。”明诚冷笑,“学长可是政治经济系的才子,要匡扶国家的。我不过就是个富家公子三流艺术家,拿根画笔以为自己就是梵高了。”明诚学着当年廖青松对他说的话,“是么?我就是个缩头乌龟嘛……”“阿诚,”何其沧也没有想到明诚那么大反应,“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说。廖先生来,也不是上门挑衅的。”“若是年少时候的龃龉,你何苦放在心上那么多年。”谢培东难得说句话,却不像是调停战争的,“十八九岁的,跟木兰似的,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明诚翘着腿看着廖青松,沉着肩膀,穿的是便装的衬衫长裤,却比那日在刑讯室里的人还要有威慑力,“是啊,什么是天大的事情呢?廖学长的教导我可是至今铭记在心啊,所有人都可以哭,所有人都可以为他哭,唯独,明诚,唯独你不行,你在画室里睡觉,在家里画画,你一点事情都没有,干嘛来这里假惺惺的哭?”明诚扯着冰冷的笑容,眼角眉间都是冷峻,“1934年1月23号,冬天,巴黎天气却很好,没有雪,有的是躺在教室里的十七具冰冷的尸体。你扯着我的画箱把我拖了出去,我的好友白布裹尸,我连为他哭一哭都不可以了。你把我的画箱扯坏了,砸在我的身上,我是胆小鬼,不配做英雄的朋友。”“廖学长,怎么,你不愿意做英雄了?”客厅里鸦雀无声。“是,年少的龃龉,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明诚慢慢收起来瘆人的笑容,换成了无边的失落,“托你的福,我连他的葬礼都不能参加。我做错了什么?好,我错了,我怕我大哥,我大哥不许我参加学生运动,所以我没有跟着你们去参加游行,所以我——死的人不是我,这是我最大的错处么?”廖青松的脸色苍白一片。“可是你知道吗?他和我一个导师,我在艺术系的同门,我上海的老乡,我——在巴黎的时候,除了我大哥之外,唯一一个可以说话,可以出门写生,可以去逛街的人。”明诚的声音渐次低沉了下去,“早上的时候他和我说,等这阵子的学生运动结束了,要我去求求我大哥,我们一起去维也纳,维也纳那年的春天里有一个画展,他很喜欢的画家会去——”到头来,谁也没有去成。他死了,明诚在那年的春天里,自己找到了烟缸。“怨你屁用都没有。”明诚抬眼看他,“我要是真的恨你——在巴黎的时候我大可以一枪了解了你。你还在带着一群学生满街贴海报的时候,我已经进了军统了。”明诚用修长的手指比了一个手枪的手势。“那次的意外,也不是我可以预料的。”廖青松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你敢说,学生运动一点用处都没有么?巴黎走出了多少优秀的青年才俊,又走出了多少的英雄?”“可是那些青年才俊和国家英雄里,没有您。”明诚堵住了廖青松的最后一点退路,“你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逃兵,窝在一个中学里,过着逍遥的日子,你从来没有为这个国家出过一分的力气,你喊了几年的口号,组织了几年的学生运动,最后呢?”明诚站了起来,“1939年,我回国,你在哪里?你在同一年去了美国,国家有难,你不愿意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也罢,那些年里,巴黎的中国学生,为了抗战到处奔走,筹资,争取国家舆论的时候,您啊,感觉到了欧洲这个火药桶的要爆炸的气息,德军刚到波兰门口,您就想好退路了——”“美国的日子好过么?”廖青松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了灰败的气息,“明诚,不是谁都能走你那条路的。明教授当年,不也是拼了命地保护你,想要你安安分分地当一个艺术家么?”“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上战场,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像我这样,暗地里潜伏多年,当了一次又一次的刽子手。”明诚抬起自己的双手,“可是你当年那些慷慨激昂的口号,巴黎大街上,塞纳河畔,领着学生游行的队伍,你都喂狗了么?”“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懦弱的人。”明诚闭上了眼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和你有私人恩怨,可是啊,廖青松,你当年带着那么多的学生走上这条路,你怎么就自己先逃了呢?”廖青松不敢答的。因为他结婚生子了,因为他退缩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祖国,不可能撑得下去了。因为他察觉到,巴黎也不太平了。明诚却要撕去他最后的一点遮羞布,“1939年底,巴黎爆发了最大一次规模的中国学生运动,抗日救亡,德军出兵镇压——”明诚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来强撑着这口悲愤的感情,“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么!!!!”那些学生,那些坚信着自己的信仰,还有深爱着自己国家的中国学生们,从来就没有想过逃,他们手拉着手,并排,走在大雪纷飞的巴黎街头,高唱着国际歌,一步也没有退缩。明诚在上海收到消息的时候,只有一张照片,满地暗色的鲜血。“国家沦陷日久,我辈无能上战场,唯有以鲜血,控诉法西斯之罪恶,让世界知道,我积贫积弱百年,仍有慷慨赴死之人,仍有顶天立地之青年。”这是照片背后的一句话。写这句话的人,也死了。最终明诚没有再和廖青松说话,甩手就上楼了。明诚自回方家以来,第一次那么不懂礼貌,也是第一次当着家人的面生那么大的气。然而明诚把当年的事情都抖落出来,众人看廖青松的眼神都有些意味不明起来。方步亭几个到底还是见过太多风雨,知道人心易变,世事艰难,别人的选择,自己也不能置喙。明诚到底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时候经历这些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也可以理解。“我替他向你道歉。”方步亭说道,手指在身侧慢慢地敲着沙发,“他到底是军人脾气,太直了些,你的谢意,他知道的。”“是啊,明诚是个军人。”廖青松笑得很勉强,也很悲凉,“当年的话,倒是应验了。”那一年明诚被挡在葬礼的门外,毫不客气地和他扭打在一起。他居然打不过看起来很瘦的明诚,明诚把他逼到了死角,“有本事,你上战场去,做一个军人,保家卫国,否则你凭什么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责我?你对国家,又做了什么?”何其沧连着两次来方家,都遇上这样尴尬的局面,此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叹气,方步亭看出老友的情绪,“待会我让那小子下来,给你赔礼,作为晚辈,也是一点礼数都记不起来。”“阿诚也没做错什么。况且若不是他,事情也没有那么快解决,廖先生和他有些过节,这也是没有办法预料的。”何其沧是埋怨廖青松不知趣又不说实话,非要跟上门来,“经纶,你送廖先生回去,顺便替我去处理一下大学里的事情,我今日就不去了,和孝钰在这儿吃个饭。”“是。”廖青松还没有走到门口,木兰就追了上去。他有些躲闪,不敢看木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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