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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张红布餐桌和四把软垫椅子,他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吃饭,还会小酌一杯。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桌子早就没了,书架上塞满了没人看的相册。
“你在哪儿?”她喃喃地说道。窗前纱帘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滤掉了外界的颜色和质地。她喜欢这样。夕阳开始西沉,街灯很快就会亮了。
电话响起,莫琳冲到走廊拿起电话:“哈罗德?”一段长长的沉默。“莫琳,我是隔壁的雷克斯。”
她无助地看看周围。刚才冲过来的时候好像踩到了什么尖东西,一定是哈罗德又乱丢东西了。“没事吧,雷克斯?是不是又没有牛奶了?”
“哈罗德回家了吗?”“哈罗德?”莫琳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升高了。如果不是和雷克斯在一起,那他去哪儿了?“当然,他已经回来了。”她的声音和平时一点都不像,压得扁扁的,好像很尊贵的样子,听起来就像她妈妈一样。
“我只是有点担心,因为没看到他回来。他说要去寄一封信。”
她的脑中闪过一幅幅可怕的画面:救护车,警察,她握着哈罗德了无生气的手。不知道这算不算傻,她的脑子像在排练一样,想象着最可怕的情况,好降低自己面对事实时的打击。她又重复了一遍“哈罗德已经到家了”,不等雷克斯回答就挂了电话。之后她马上就后悔了,雷克斯已经七十四岁了,又孤零零的,他不过是一番好意。她刚想拨回去,手中的电话就响了。莫琳重新找回那个镇静的声音,对话筒说了一句:“雷克斯,晚上好。”
“是我。”莫琳原本镇静的声音一下子升到天上去:“哈罗德?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B3196国道上,就在洛迪斯韦那家酒吧外面。”他听起来居然心情还不错。
从他们家门口到洛迪斯韦几乎有五英里远。这么说他不是心脏病发作,也不是在街上忘了自己是谁。莫琳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升起一股更盛的怒意。但很快一种新的恐惧笼住了她:“你没有喝酒吧?”
“就喝了杯柠檬水,感觉好极了。好多年没这么痛快过了。我还碰到个卖卫星天线的家伙,人挺好的。”他停了一停,好像要宣布什么重要新闻一样,“莫琳,我承诺自己要去贝里克了。走路过去。”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走路?去特威德河那个贝里克郡?你?”
他好像觉得这很好笑,语无伦次地说:“是啊!是啊!”莫琳吞了一下口水,觉得双脚发软,连话都说不出来:“让我先弄清楚。你走路过去,是为了看奎妮·轩尼斯?”“我会走路过去,她会活下来。我会治好她的癌症。”她的腿又软了一软,不得不伸出手去扶着墙壁:“我不这么认为。你不可能治好别人的癌症,哈罗德,除非你是个医生。而且你连切个面包都会弄得一团糟。真是太荒谬了。”
哈罗德又笑了,好像她说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我在加油站遇到一个小姑娘,是她启发了我。她坚信自己可以救回她阿姨,她阿姨果然就好了。她还教我怎么加热汉堡,里面还有小黄瓜呢。”
他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莫琳慌了,开始冒汗:“哈罗德,你已经六十五岁了,平时走得最远也就是取取车而已。而且别忘了,你今天连手机都忘了带。”他试着反驳,但她一口气说了下去:“况且你晚上睡哪儿呢?”
“我不知道。”哈罗德笑不出来了,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一封信怎么够呢?拜托,莫琳,我真的要去。”
他是这样讨好,像孩子一样叫着她的名字,仿佛决定权在她手上。可是明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了,真过分。莫琳怒从心起,说:“去吧去吧!你想去就去吧!我看你到达特姆尔——”电话突然出现一串断断续续的杂音,她拿着话筒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仿佛抓着的是哈罗德似的。“哈罗德?你还在酒吧里面吗?”
“不不,我在电话亭里。这里有股味道,我想可能有人——”电话到这里就断了。莫琳摸索着到厅里,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来。那振聋发聩的沉默比他打来之前更甚,好像要吞噬周围的一切。挂钟不走了,冰箱不响了,花园里的鸟儿也不叫了。她脑子里只回响着“哈罗德、汉堡、走路”几个词;紧接着又多了一个名字:奎妮·轩尼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久埋的回忆,开始在她身体里簌簌发抖。
莫琳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琥珀色的灯光映入夜空。
4 哈罗德与客店旅人
哈罗德·弗莱是个高大的男人,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像是随时防备着前方会突然出现一道低梁,或是别人投偏了的纸飞机似的。他出生那天,母亲看着怀里的襁褓,完全不知所措。她还年轻,有一张樱桃小嘴,早早就嫁了人,那人战前是个好丈夫,参军回来后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是她当时最不需要的负担。哈罗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安身立命之道——保持低调,做个隐形人。他也和邻居的孩子们玩耍,至少是站在边上看着他们玩。读书时他努力融入背景,成了别人眼中不起眼的笨小孩。十六岁那年离家闯天下,他一直是一个人,直到有天晚上在舞厅里邂逅了莫琳,惊鸿一瞥,不可自拔。是酿酒厂把这对新婚夫妻带到了金斯布里奇。
他的工作是销售代表,一做就是四十五年,勤恳谦逊,独善其身,从来没盘算过升职加薪,独占鳌头。其他人或周游列国,或另谋高就,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些念头。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虽然行政部的一个小姑娘还是把销售部的人聚集起来说了几句话,但实在也没几个人和哈罗德熟稔的。有人不知从哪听说哈罗德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也没人知道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某个周五他上完最后一天班就直接回家了,除了一本彩图大不列颠摩托旅游指南和一张买酒优惠券,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显示他在酿酒厂服务了一生。书被他放进了最好的房间,和其他没人愿意多看一眼的东西摆在一起。优惠券依然封在信封里——哈罗德是滴酒不沾的。
从睡梦中饿醒,哈罗德觉得床垫怪硬的,位置也不一样了。地毯上投下一道陌生的光。莫琳做了什么,怎么卧室的窗户到那头去了?什么时候换了小碎花的墙纸?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在洛迪斯韦以北的一个小旅店里。他要走路去贝里克郡,因为奎妮·轩尼斯不能死。
哈罗德自己也承认有些地方计划得不够周详。他没有走远路的鞋子,没有指南针,更没有地图和换洗的衣服,整件事考虑得最少的就是旅途本身。本来他就是走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别说细枝末节了,就连大致的计划都没有。德文郡的路他还知道一点,但出去之后呢?反正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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