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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蒂安回家以后“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老板的察看的目光常常在他身上长久徘徊不去。最初几天他观察他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不使别人注意。几天以后,在他的平静的声色不动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他有了什么结论,但他已经不再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他弟弟身上了,主意似乎已经打定了。在和家里人一起的时候,他用淡漠的语气和他谈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遇到克利斯蒂安表演什么的时候,他和别人笑得一样开心几天之后,他对他说:“这么一说,我们要在一起共事了,年轻人?据我所知,你已经同意了妈妈的主张,是不是?喏,现在的公司事实上,马尔库斯也入了股份,按照他投资的数目,如今他也算是一位股东了。我想,作为我的兄弟,他从前的位置应该由你来坐,把经理的位置接过来作公司代表,这是对外讲至于你具体的工作,我还不知道你在商业方面的知识如今进展到什么程度。我推测,直到现在你恐怕游荡得多了一点,对不对?无论怎么样,做英文文牍对你总算是合适了可是我还要求你一件事,亲爱的。你既然是东家的兄弟,比起一般职工来地位自然要优越得多但家族的传统你是知道的,你最好是以平等的地位和克尽职守来慑服别人,千万不要滥用自己的特权,要遵守规范。这就是说,你也应该遵守上下班的时间和公司的制度,你觉得怎么样?”
至于报酬的问题,他提出了一个数目,克利斯蒂安没有怎么思索就接受了。克利斯蒂安的面色显得有些窘迫,精神不太集中,他现在关心的是赶快把这一切做好,而不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
第二天托马斯把他领到办公室去,这样克利斯蒂安就开始为家族公司出力了参议死后公司的业务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直踏踏实实地开展下去。但是不久人们就发现,自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把缰绳揽到手中以后,公司便出现了一种活泼的进取的精神。时不时地采取了一些大胆的行动,老主人在世时,所谓公司的信誉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理论,一个装饰品,而现在则成了有利可图的工具了交易所里的先生们常常彼此点头说:“布登勃洛克家一定要赚大钱了。”他们认为托马斯把正直的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像个铅球似地坠在脚底下是非常有道理的。公司业务上的保守势力主要来源于马尔库先生。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抚摩着上须,把各种文具和永远摆在自己桌上的一杯水安放得有条不紊,对于任何一件事总是带着一副神不守舍的神情上下左右地打量个够。此外他还有一个习惯,在上班的时间内他总要五六次地跑出院子去,走进洗衣室里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振作精神。
“这两个人真是相得益彰,”几家大公司的老板彼此谈论说,也许胡诺斯参议就这样对吉斯登麦克参议说,而在水手和仓库工人中间,一些市井小民也开始议论纷纷,因为这位年轻的布登勃洛克能否把买卖干起来,全城人都很关心甚至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也对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不信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讲到在业务上拿权的人,那自然还要属这位年轻的股东。只要从他善于应付船长、雇员、仓库里的工头、车夫以及码头工人这件事来看,就完全可以证实他有多么非凡的能力了。他能够极其自然地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同时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无从逾越的距离但是要是马尔库斯先生用土话对某一个憨直的工人说:“你摸清楚我的意思了没有?”大家听了就觉得那么不自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的那位股东就忍不住大笑起来,马上欢乐的气氛会充满整个办公室。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心想保持并发扬这家老公司多年建立起的声誉,他乐于在每一场为取得这一胜利的日常的战斗里亲自出马,因为他很知道,许多笔好生意都是靠了他胸有成竹的文雅的举止,靠了他的讨人喜欢的殷勤的态度,靠了他对人生哲学的深刻理解才得以成功的。
“一个商人不应该老坐在办公室里!”他对“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说,做为他昔日的同学,施台凡一向把他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施台凡都牢记在心里,以便以后再把它当作自己的意见传播给别人“作生意也需要个性,我的浅见如此。我不相信,在办公室里会得到好生意至少这种成功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靠坐在办公桌上打算盘是不会得到成功的我总想亲眼观察事情的发展,亲自动口、动手来指挥它用我的才能、我的意志、我的幸福不论你叫它什么都好,用我的这些东西的直接影响去控制它。可惜这种商人事必躬亲的原则,已经越来越没有人信仰了。时代前进了,可是我觉得它把好东西遗落到后面了交通越来越发达了,市价行情越来越容易探听到投机冒险的范围缩小了,随之利润也减少了是的,和先辈做生意时的手法,完全是两回事。拿我的祖父说吧他以普鲁士军队粮食商的身份乘一辆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方去,戴着白粉蓬蓬的假发,穿着短筒的舞鞋,他到处施展他的魔力,显示他超人的能力,赚的钱不计其数,吉斯登麦克!哎,我真怕越往后商人的生活越枯燥无味了”
人们时常可以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牢骚话,因此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他亲自作成的生意了。譬如说他在同家里人散步的时候,偶然走进一家磨坊,和那个手足无措的磨坊主闲聊天,聊得很对劲,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地就讲妥了一笔好买卖。这种本领他的另一位股友是学不来的。
讲到克利斯蒂安,他在开始一段日子里似乎真正很热心,在事业里投入了他所有的精力。
一点不错,仿佛在商业活动里他感到特别舒畅、感到其乐融融。接连着很多天,他似乎连吃饭也很有胃口,他吸着短烟斗,肩膀在他的那件英国式的常礼服里摆得端端正正,显得心满意足。每天早晨他和托马斯前后脚到下边的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旁边,斜对着他的哥哥的一个转椅上坐下来和两位股东一样,他也有一张转椅。他首先翻看一遍报纸,舒舒服服地把清早的一根纸烟吸完。接着他从办公桌下面的柜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来,活动一下筋骨,伸一伸懒腰,口里“呐”
的叫了一声,让舌头在牙齿中间转一下,接着便开始兴致勃勃的作起事来。他的英文书牍写得非常熟练、有力。正如同他说英文一样,英文书写对他也不是一件难事。
他在家里人中间,仍然免不了像往常那样把自己心绪说给别人听。
“从商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说。“规矩、朴实、勤俭、愉快我生来就适宜作商人!
我的亲人们,你们知道对我来说,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舒服。早晨朝气勃勃地走进办公室,看看报纸,抽一支烟,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喝一口白兰地,再工作一会儿。于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跟家里人一起吃过饭,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上班去当你要工作的时候,摆在你面前的是最好的、洁白平滑的公司信笺,一支好钢笔尺子,裁纸刀,印章,一切都是上等货色。有条不紊所有的人都是那么中规中矩,一件接着一件,直到最后把一切都办妥当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人从心眼里感到满足四肢都感到满足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
“老天,克利斯蒂安!”冬妮喊道。“你又说一些可笑的话了!四肢怎么会感到满足?”
“可不是!一点也不假!你不相信吗!我的意思是”他开始热心地解释起来,竭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你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工作,虽然大家都知道你的身体不太好,因为你刚工作完,浑身都疲倦无力。可是它不会使你气闷发躁它非常舒适,非常熨贴。内心涌动着有一股温流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下去,一点也不心烦”
大家都对他的奇谈怪论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托马斯竭力掩藏着自己的反感,装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觉得,工作并不是为了”他思索了一下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没有引证克利斯蒂安的话。“至少我工作是为了另外的目标,”他补充说。
但他的话对克利斯蒂安不起任何作用,他的眼光游移不定,他又在沉思另外一件事。果然没有过多久,他就说起瓦尔帕瑞索的一件故事来,一件谋杀案,他是整件事的目击者“那个家伙一下子就把刀子捅了进去”这类故事克利斯蒂安装了满满一肚子,每次他说这类故事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总是兴趣十足的听着,而参议夫人,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则吓得毛发悚然,永格曼小姐和伊瑞卡也是张着嘴、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只有托马斯不知为什么缘故一点也感不到兴趣。他总是对此嗤之以鼻,不论他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都使人一望而知,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是在夸大其辞、自我吹嘘其实他错怪克利斯蒂安了,只不过克利斯蒂安把故事说得有声有色罢了。托马斯是不喜欢听他的弟弟曾经到远方游历过,比自己的见闻更广呢?或是他对于这类玩弄刀枪的故事,对这些充满异国情调的暴力感到厌恶呢?不管怎么样吧,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注意自己哥哥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他一门心思的在讲述自己的感想,根本顾不到注意故事在别人身上所起的效果,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一把故事说完,就若有所思地、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在以后的日子里,布登勃洛克两兄弟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克利斯蒂安却一点也没有想到对他的哥哥流露什么怨恨的情绪,或者甚至心怀不满;他从来没想过要超越他哥哥,他不想下什么断语,或者说一句贬损的话。他一声不出地承认着他哥哥的优越地位,承认他比自己更严肃,更有能力,更有才干,承认他应该享受更大的尊严,他认为他必须承认这一点,丝毫不容怀疑。然而也正是这种无限的、无可奈何的、无条件的顺从激怒了托马斯,因为克利斯蒂安不管遇到任何事都是不动心机地听凭托马斯作主,以致他给人的印象,反倒一点也不看重托马斯的优越、才能、严肃和他的尊严的地位似的。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这位公司的主人虽然口里不说,心里却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而克利斯蒂安的工作热情自从第一个星期过去以后,越来越明显的减弱,也更使托马斯感到自己有理由憎恨他。让我们看看他是怎么工作的吧。首先就表现在他工作前的准备事项逐渐拖长上:看报啊,早餐后吸一支纸烟啊,喝一杯啤酒啊,这些事开始的时候本来被看作是工作开始前的一种雅致的艺术,一点富于趣味的享受,可是后来这些事情所占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以至于延长到一整个上午。然后克利斯蒂安越发的无拘无束了,每天早晨他衔着纸烟,姗姗来迟,中午他到俱乐部吃午饭,回来得很晚,甚至根本不回来了主要是一些单身高人参加这个俱乐部,在二楼的一所酒馆里设有一些舒适的单间房屋,人们可以在这里吃饭,无拘无束地谈天,这些谈话往往并不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因为这里还设有轮盘赌具。会员中也有一些像克罗格参议和彼得多尔曼这样虽然已经娶妻育子但是行为比较轻浮的人。警察局长克瑞梅在这里被称为“喷水唧筒队长”这是吉塞克博士、消防队长的儿子安德利阿斯吉塞克给他的绰号。做为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吉塞克的律师事务所已经开始挂牌营业了。虽然他被公认为一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克利斯蒂安却一见面就和他恢复了旧日的友情。
大家更喜欢管克利斯蒂安叫做克利山,他早在过去就和这些人多少都有些认识,有的更是他的老朋友,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已经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所以克利斯蒂安刚一出现就受到这些人热烈欢迎。虽然不论是商人,还是医生、律师,没有谁认为他的才智有什么出众之处,但是他那使大家消遣解闷的本领却得到众人普遍的承认。他的表演才能也确实对得起大家的尊重,故事也说得最动人。他在钢琴前边模仿音乐家,他模仿英国和大西洋彼岸的演员和歌剧演员,他用最动听、最风趣的语言讲叙他的一个又一个的异国爱情故事因为没有人怀疑: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描述他在海船上、火车上,在圣保利,在怀特柴佩尔,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的奇遇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有声有色,非常引人入胜,他的声音拖得比较长,有一些凄婉的意味,他像是英国幽默家那样又诙谐又浪漫。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条狗怎样被装到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寄到旧金山去,而且这是一条癞狗。他也不明白,他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意,然而这个故事一经他的嘴说出来便显得非常滑稽。当四周的人没有一个不兴致盎然的时候,他却坐在那里,脸上罩着一层难以解释的又惶惑又严肃的神情,一条细瘦的罗圈腿搭在另一条上面,深陷的小圆眼睛旁若无人地游移四顾他的这种表情,连同他那高翘的弯鼻子,细瘦的长脖颈以及稀疏的金红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印象,他就是他所有故事中的主角,他自己就是众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没有这样想。
在家里,他特别喜欢说的是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那难以捉摸的天气,和一个名叫琼尼桑德施托姆的年轻的伦敦人,一个游手好闲的非常有趣的家伙,关于这个人,他说“该死的,我就从来没有发现他作过事。”虽然如此,这个人却仍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商人他说:“天气这么热!喏,老板走进办公室来了我们八个人像苍蝇似地横七竖八地躺着抽纸烟,一起对蚊子发起攻击。见他的鬼!‘好啊,’老板说,‘你们不干活吗,诸位先生?!’‘不,先生!’琼尼桑德施托姆说,‘您这不是看见了么,先生。’说着我们一齐把烟往他脸上喷。见他的鬼!”
“你怎么总是说‘见他的鬼’啊?”托马斯恼怒地问。然而他恼怒的并不是这个。事实上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所以这样津津有味地说这个人的故事,是因为可以借题发挥,做为他轻视工作的借口。
一到这时母亲就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真是罪过,”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暗自思忖道。“连亲兄弟也会互相忌恨、鄙视;虽然听起来非常可怕,实际上却的确有这种事。最好是不谈这个,糊里糊涂地让它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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