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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得入神,晚餐也顾不上吃,直到五尺绢本上底稿全部画好,陈操之才搁下笔,在来德捧上的木盆里洗手,一边还扭着头看画稿,心道:“惜哉,卫师、顾恺之不在此,不然一边请教一边作画会获益很多,只有改日向陆葳蕤请教了,至于那位陆夫人,只有等画好后再请她品评。”晚饭后已经是戌时,陈操之正在洗浴,听得有外人来到草堂,向丁春秋说着什么,待他浴罢出来,却已不见有人,丁春秋和刘尚值在看一张小贴,便问:“何人找我?”丁春秋怒形于色道:“祝氏兄弟遣仆邀你去弈棋,我见你在洗浴,又知你不会弈棋,便说我愿代你前往,可恼那贱仆竟掉头便走了。”丁春秋从未见陈操之下过围棋,想当然以为陈操之不会下棋,他倒是会一点,想着大家士族对士族,交往一下也好,现在顾恺之已经不在这里了,等下月初他父亲丁异来一看,好嘛,就和几个寒门学子混在一起,岂不是丢士族子弟的脸!其实按丁春秋现在的想法,他对陈操之、徐邈已经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陈、徐二人的学识远在他之上,其勤奋刻苦和品行也让他敬佩,但世事如此,他丁春秋不能惹父亲生气啊,所以想结识祝氏兄弟,万万没想到这祝氏仆人也如其主人一般傲慢无礼,放下贴子便走了!刘尚值笑道:“子重你来看,这个祝英台嘴巴上不饶人,字也写得极妙啊,真是有才,不服不行啊。”陈操之接过刘尚值递过来的一张小纸笺,只见疏疏三行字,学的是书品且听月夜敲棋声去年冬月,陈操之从陆纳那里借得谢安的真迹《赠王胡之书》,每日临摹五遍,接连临摹了半个月,自以为颇得谢书之神韵,但今日看祝英台的这寥寥三十三字,那种优雅天然的气韵实非他所及,书如其人,这是陈操之第一次在年轻的士族子弟身上发现那种源于骨子里、血脉中、又经后天浸习薰染出来的高贵气质,这种气质陆禽没有、贺铸没有、丁春秋也没有,至于顾恺之,并非不高贵,只是一派不谙世事的痴气和天真——又想起陆葳蕤,纯美的陆葳蕤似乎不能用这些来衡量她,陆葳蕤有造化钟灵之秀,就好比花卉之美不能和建筑之美放在一起比较一样,只能说都很美。陈操之步出草堂,抬头看,二月十八的月亮升起在东边桃林树梢头,清辉洒落,桃花静美,小溪流水无声无息地流淌,只在狭隙处、石磊处、曲折回旋处,方将汩汩水声送到草堂前。这真是让人不忍就寝的好月亮的晚上啊!陈操之道:“尚值、春秋,月色正好,我三人一起去访祝氏兄弟如何?”丁春秋道:“我是不去,这上虞人太无礼!”又问:“子重,你会围棋?”陈操之道:“会一点,不过有春秋同去,自然更胆壮,尚值会弈棋吗?哦,不会,那春秋与我正好敌他祝氏兄弟。”丁春秋便允了,心里憋着气呢,正好在棋枰上挫折那祝氏兄弟。月色如水,将林间小道清洗得特别洁净,道边花树光影明暗,有着白日所没有的幽美,在这样的林间月下漫步,会知道读破万卷书不一定管用、富有天下不一定幸福,人生的享受和感悟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片刻。祝氏兄弟租住的是去年丁春秋住过的农舍,离桃林小筑不过两里地,陈操之三人傍溪闲闲地走着,不需一刻钟就到了。祝氏小僮在柴扉望见,急忙去报讯,很快,祝英台、祝英亭兄弟二人迎到柴扉前,祝英台见来了三位,便问:“三位都会弈棋吗?”刘尚值道:“两个会下,一个会看。”祝英台嘴角一勾,微哂道:“会看什么,看热闹吗?”刘尚值一窘。陈操之道:“正是看热闹,何处无月,何处无看热闹的闲人?”祝英台嘴角勾着的笑伸展开来,笑得颇为魅惑,随即面容一肃,退后一步,优雅道:“请。”丁春秋进入左边那间茅舍,左看右看,心里大为诧异,这几间房子他三个月前住过,屋顶倒是不会漏,但泥墙斑驳,屋内器具也极平常,当时他只想着是暂住,也将就了,但今夜一看,这草房子简直是焕然一新,椒泥墙,青缟幔,几案一律是鸡翅木的,雕镂精美,足下的苇席洁白如雪,苇席边上有暗色的花纹——丁春秋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是他曾经住过的农舍吗?从北窗望出去,那株半枯的老柏树在月下虬枝夭矫,没错,就是他曾经住过的农舍,可是怎么就变得如此清雅秀致了?徐邈说祝氏兄弟是昨日才搬到这里来的,涂椒壁也没这么快吧?陈操之只是打量了这房间两眼,注意力便全被窗前鸡翅木小几上的那局棋吸引住了,厚重的香榧木棋枰,黑白棋子莹润如玉、光泽内敛,不会因日光或灯光照映而耀人眼睛,这是上等的好棋子——棋枰上疏疏落落布着三十余枚棋子,想必是祝英台得到送信的仆人回报后才与弟弟祝英亭开始对弈的,陈操之迈步近前,正待细看棋局,看看对局双方有何棋力,自己这个后世的业余三段能不能对付——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在棋枰上一抹,乱了棋子,祝英台笑道:“想要窥探敌情、知己知彼吗?”陈操之淡淡一笑,心道:“这个祝英台固然多才优雅,但气量总是稍逊,这种爱计较的性子倒真是有点像女子啊。”说道:“棋具只有一副,下棋者有两对,谁先谁后?”祝英亭拱手道:“陈兄,我与你先弈一局。”丁春秋很看不惯祝英台,这人太狂妄了,便道:“子重先下,等下我与英台兄对弈。”祝英台看也不看丁春秋,说道:“我的棋艺比舍弟略高一筹,要与我下,先胜舍弟方可。”见丁春秋恼怒要说气话的样子,手里的玉如意轻轻往下一落,说道:“稍安勿躁,说气话何益,等下连胜我二人岂不是更解气?”丁春秋发作不得,只好道:“很好很好,有理有理。”陈操之道:“那就让春秋与英亭兄先下一局吧,我且旁观一局,熟悉一下棋路,我已有一年时间没下过棋了。”祝英台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道:“英亭,我今夜不想下,你可莫要输了。”祝英亭傲然道:“好的,请——阿兄看着就是了。”丁春秋与祝英亭纹枰对坐,陈操之坐在丁春秋左首,祝英台坐在弟弟祝英亭右首,刘尚值打横而坐,两盏凫鱼灯明明地照着,夜风拂来,窗外老柏瑟瑟轻响,室内的青缟帐幔微微飘动,东南一角还有一个青铜香炉,燃着的正是一品沉香。嗅着那悠悠香味,陈操之心想:“在这室内呆久了,我们也成了薰香人了。”祝英亭先将棋枰上的三十余枚黑白棋子收归棋奁,然后双手扶膝,坐姿真英挺也,说道:“请先行。”丁春秋也不客气,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声脆响落在棋盘正中天元位置。陈操之一愣,他记得魏晋时围棋规则也与唐、宋、明、清一样是要摆座子的,怎么丁春秋却直接下在天元上?祝英亭显然也对丁春秋占据天元的一手比较诧异,皱眉道:“这是怎么下棋的!”丁春秋一红,他的棋艺其实相当低劣,没和强手对弈过,都是与丁氏别墅的管事、典计胡乱下,但总是胜多负少,就以为自己棋力很强横,当下道:“这就是我钱唐人的棋路,钱唐人下棋就是这样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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