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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起盆内的炭后,我连忙狂灌红酒。本以为要两支红酒才够我不省人事,岂料一支经已绰绰有馀。很高兴,我能在感受到热力前昏睡过去,免却更多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恢復意识。
真是失败的傢伙!连自杀亦告失败。
我目光散涣,缓缓扫视四周。我正躺在地面,在床和房门之间。估是从床上滚下来。我望向火盆和剩炭的位置。咦?怎么不见了?难道包租婆到来过?除了我,只有她有钥匙。难道是为了免却报警带来的麻烦,乾脆取走火盆和剩炭作罢?我要控告她「擅闯民居」和「盗窃」!噢!我在乱想甚么?我仍拖欠她租金……
勉力撑起身子,才惊觉自己一丝不掛。我彻底惊醒,连忙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或甚么的。没有。挺直腰板站起来,金睛火眼环视四周。自己留在房内的行李袋、日用品、衣物、杂物等等,统统不见了。十分不对劲!难道我真的死了,自己正身处死后的世界?我是鬼魂?昔日看过的鬼电影,让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然死亡,是「鬼魂」。
可喜可贺!终于死掉了!我难掩兴奋,马上测试自己有没有获得甚么超能力。
穿墙过壁!我直衝房门,不痛不痒就穿过门板,来到门外的走廊。冷不防,背面有「东西」撞来,利落地穿过我的身体,继续开步走。一顶纯黑色鸭舌帽、一件灰蓝色男装汗衣、一条深灰色三角骨裤、一对白袜和一对破烂波鞋,各安本分,併凑出一个人形,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惊魂未定,我呆站原地,眼巴巴看着那「东西」掏出门匙,扭开门锁,进入附近的单位,关门。十分平凡的举措,以万分不可思议的形式呈现出来。我意识到那「东西」是活人。他看不见我,而我亦算不上看见他。
我心神稍定,穿墙进入他的房间去。基本格局和我的房间一样。一张铁製碌架床、门后一个趟门衣柜、门侧一张小桌子、天花吸顶灯、窗口式冷气机,没啥特别。
他没有开冷气(包租婆徵收的电费贵得出奇),逕自坐在床上清衣落裤,甩鞋脱袜,只剩下一条内裤。内裤对上的位置,有一堆泥状流体,沿着既定轨道排队。位置较高的,色彩繽纷,依稀辨别得到是三丝炒麵的食材碎料;位置较低的,弯弯曲曲盘踞着,却紊而不乱,由浅至深呈现令人不安的啡黑色,以湿润至乾瘪的质感诉说它能產生出何等吓人的恶臭。
我转身到其他单位参观去。目不暇给。杯麵麵条被无支点的筷子扯到空中,自动辗碎成糊;铅笔在书簿上飞舞,留下歪歪斜斜的丑字;一根香菸被火机点燃,在空中来来往往,将白烟硬推入无形的管道、两瓣墨黑的气囊。当白烟经管道和两条小管逃出生天时,香菸亦慢慢消逝成灰……
单是游览大厦里的单位,已花掉我大半天时间。到我下楼到大街时,天色早已入黑。街灯黄光依旧黯然,身边却是一番有趣的风景。无数衣裤鞋袜四处游走,甚至穿过我的身体;车辆彷彿有思想的,懂得自行看交通灯号,适时开车或停车;商店的门自动开开合合,让无人的轮椅安全内进;超级市场的货品,佻皮地由货架飘入购物篮,或是悠悠直接飘往收银处,由旁边的银包为其付款;餐厅的厨房里,刀起刀落,食材惨被利落砸断……
我在厨房的角落看见正在溶雪的牛肉块。淡红的血水流在工作台上或滴在地上,再悄悄溜到沟渠里去。肉块是啡白色的,该已雪藏半年之久,死气沉沉的。但就是这堆毫无生命跡象的肉块,让我再次察觉生命的「存在」。
这堆肉,是来自多少头牛?那些牛生前会吃甚么,粮或草?住的地方会否很逼狭,就像我住在劏房里那样可怜吗?牠们会亲眼目睹同伴被屠宰的过程或亲耳听见牠们的悽厉叫声吗?会伤心吗?
「请问,有没有见到一头小牛走过?」有一成熟女声从后传来。
我初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跟我说话,未有理睬她。但无视对方半晌后,我才猛然醒悟:怎么我会听到「声音」?自我醒来一刻,我就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要不有如斯精彩的世界在眼前,恐怕我早已被这份异样的寂静吓破胆。
我猛然回头,和身后的一隻黄牛对上视线。我十分肯定,牠是看得见我,但我不肯定说话的是否牠。牠也是鬼魂吗?晓讲人话是牠的超能力吗?
我摇摇头,连退几步,心生见鬼的恐惧。
「那真可惜。」黄牛没精打采地摇摇尾,转身穿墙离开,消失于我的视线范围。
心神稍定,我才开始后悔。我该跟上去!可能会遇到其他鬼魂,从中得到更多关于鬼魂的资讯,甚或是知道「投胎」的方法。
衝到大街,已不见黄牛的身影。
牛!牛!牛!你在哪里?我扯大嗓子,高声唤叫。听来很白痴,但我无所顾忌。该不会有认识我的「人」会看见我的滑稽相吧。
没有回应。
我随意跑向右边。一直跑、一直叫,苦无回应。昔日由街头行至街尾,需时二十分鐘;现在用上跑的,时间则更短,估计要十五分鐘。我这疏于运动的瘦削青年,一口气接连跑了十五分鐘,竟没有喘过气,大腿小腿均不觉痠软或抽痛,全然没有肉体的负累。我会否还有甚么未被发掘的超能力,可以有助我找到那头黄牛?
飞?飞上半空,该可以看见牠的身影!我模仿小鸟的拍翼动作,拍动双手,上下上下上下。可惜,双脚不曾离地。难道我太重?难道双手的力量不够支撑身体?难道我根本没有这种超能力?
「哈!」黄牛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你在学飞吗?」牠面带笑意,从不远处缓缓走向我。
我被牠突如其来的现身打乱了思绪,变得语无伦次。是……不是!
牠的笑意更深。
真糟糕!我被一头黄牛耻笑!
我在找你!我连忙换个话题,避开窘况。
「我知。我听到你的唤喊声。」黄牛收起笑意,换上鄙夷的眼神:「不过你一边叫、一边跑远,教我该怎么回应你?」在牠眼里,我该是个愚笨的傢伙。
你可以大声回答我,或是直接跑过来。我教牠。
「是你在找我,怎么要我主动方便你?你又不是要给我甚么好东西。」黄牛毫不客气:「看你的狼狈相,该是刚毙命不久的。想要找个前辈来倚靠吧。」
被说穿了,我语塞。
静默了好一会儿,牠率先迈步离开。没奈何,我如丧家之犬一样跟在牠身后。
不需再细分人行道和马路,想走在哪就走在那。黄牛喜欢走在马路中央。牠沿着两条行车线中间的白色油漆记号走,四蹄故意踏在记号上。无聊又可爱。
「你不需要害怕。这里没有谁能伤害你。」黄牛心情愉快。
全世界只有我俩在?没有其他鬼魂?我不明所以。即便细小如我城,按道理,每秒也该有数以千计的生命消逝。人类、黄牛、狗、猫、老鼠、蟑螂……醒来至今,早已过了大半天。除了这头无礼的黄牛外,我没有遇见过其他鬼魂。
「不!当然有其他鬼魂。不过,没有缘份就没有沟通的机会。」走在前头的黄牛状甚感慨:「此时此刻,我俩除了被『活物』穿过,同时被无缘份的『鬼魂』穿过。鬼魂的数量远比活物多,但我们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亦沟通不了。」牠故意走上人行道,任由衣裤鞋袜穿过身体。「这是『朋友』告诉我的。牠无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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