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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侗文定了晚餐的位子,让她收拾收拾,下楼一起去寻谭庆项。他的样子,仿佛出门前的事从未发生。沈奚答应着,在洗手间换了衣裳,将散开的头发分成两股,搭在肩上,先将其中一股对着镜子编起来。她望着镜子,想,或许那真是吻手礼……反倒是她在误会:“三哥,你要是换好了告诉我。”“好了。”他说。沈奚编自己的辫子,轻车熟路,不必照着镜子。她离开洗手间,走入卧室,手上没停,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傅侗文本是在打领带,见她这样子,又停下了动作:“来,让我看看。”沈奚脸一热,人没动。本来就是三步之遥,何谈过去。傅侗文将领带理好,上前两步:“让我试试。”试什么?散开在右肩的头发被他拿起来。“如何做?”他问。“这样……分三股。”她将手指间的三股黑发给他看。傅侗文生疏地,学着她的样子,将长发分开,又在她的示范下,学着她去将那一股长发编起来。细碎的发丝,不停擦着她的脸颊和锁骨。沈奚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她望他一眼,他在微笑:“样子马马虎虎,多来几次会好很多。”发到结尾,他举到她眼前:“好了。”“我来绑。”她接过,绑妥。下午走说是怕出事,可眼下这样,又如何算。“我有些话,”傅侗文看穿她的心思,“晚上回来说,好不好?”她点点头,见他在笑。早就乱了套的关系,急在这一时也理不清。两人虽有话没说完,但气氛却开始不同了。离开房间前,傅侗文又觉得领带搭得不好,重新取出来一条,交到沈奚手里。这是真的难为她,她不会,他手把手教她,如同她教他如何编女人的长发。沈奚磕磕绊绊,弄完,傅侗文人站在走廊上了,才评价说:“看来,你也要多学几次才可以。”两人说这话是用母语,狙击手听不懂,见沈奚脸红,约莫猜到是先生在和太太调情。下到一等舱,傅侗文去叩门。半晌,谭庆项开了门。平日严谨的人,难得没有穿戴整齐,连领带都没有,头发也和平日不同,总之,有些怪。不过除去拘谨,人清朗了不少。“带一个客人?方便吗?”他问傅侗文。“看你高兴,不过是加一个位子。”身后有动静,房间里是有人的。沈奚心头一震,目光控不住往门缝里溜,见到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孩背影。她一下子睁大眼。“沈小姐,你能收敛一些你的好奇心吗?”谭庆项嘴边有笑。“我是忧心你安全。”她讪讪,眼睛里的话是“错看了你”。谭庆项笑,拍了下沈奚额头,算是回应“少管闲事”。“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他说着,重新关上门。沈奚五味杂陈地看着那扇门,又去看傅侗文,他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难道……露水情缘在他们看来很寻常吗?结果,谭庆项也没给她机会去问。他爽约了。彻彻底底为了一个褐发少女,将她和傅侗文抛弃在了晚餐饭桌上。她从吃奶油小薄饼和鱼子酱就期盼能看到谭医生女友的脸,可到熏鱼和烤面包没来,到牛肉汤没来,到鹅肝冻膏也没来……默尔索干白下了肚,沈奚已经放弃了。甜点和水果到时,谭庆项带着那个新女友赶来,坐下就将杯中酒喝干净:“抱歉。”“你该对你女朋友说抱歉,菜已经上完了,”沈奚礼貌问,“你还要什么吗?”那个女孩子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吃着甜点,不在乎主菜上完的事情。“她不懂英文,除了简单的几个单词。”谭庆项替她解释。“那你怎么和她沟通?”沈奚惊讶,方才傅侗文还说,他们已经在一起半个月了。谭庆项笑而不语。沈奚仍困惑,顺便将这个错看的人上下打量。“好吧,简单来说,”谭庆项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揉着疲倦的眼睛,“心灵沟通和肢体交流,这样是不是能满足你的好奇心?”沈奚被这话堵住。那女孩恰好发现了桌上的金制火柴盒,举起来,对着谭庆项惊讶地笑着。谭庆项也笑,点点头。沈奚想他们是在交流说:这个餐厅连火柴盒也是金的。他们四个,两拨人,一拨吃完,一拨刚开始。傅侗文并不想留在那里,借口困乏,带沈奚离席。私人甲板上休息了会儿,回房,他在箱子里找书看。沈奚瞄了一眼时间,九点,这是夜读的时间……可他并没想说的意思,还是忘了?“谭医生的女朋友,是想要带回中国吗?”她心中忐忑,将话从谭医生说起。看上去是个俄国人,不晓得会不会乐意待在北京。“应该是要先下船的。”他背对着她说。“先下船?那……谭医生怎么办?”他回身,一笑:“他总有几个莫名其妙的女朋友,来路不明,互不束缚。缘来缘尽而已。”原来这样。她沉默。傅侗文将书在手里掂着,思忖半晌,又说:“他在这方面,是看不清自己,或许这么说也不对,是他将自己看得太清了。”沈奚不懂,倒是看清他手里的书。是这一个月他看了四遍的麦克白。“他心里装着个人,”傅侗文将书在掌心敲打着,说,“是个青楼的姑娘。”“那你为何不借他银子,去赎那姑娘?”她马上说。傅侗文微笑:“你听我说完。”他花费了两分钟,讲了个穷书生爱上青楼女子的俗套故事。谭庆项家境贫寒,是由四爷出资,让他留洋。四爷走后,谭庆项留在了傅侗文身旁,因为傅侗文常出入烟花之地,他也不可避免地随着进出,后来结识了一位身世可怜的姑娘。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没过去情关,真动了心,一心想娶那姑娘。沈奚揣着不安的心,听下去。姑娘当他是萍水姻缘,他对人家却是情意拳拳。人家姑娘住得好,吃得好,挥金如土,又有公子哥们捧着,为何要从良?谭庆项恨不得剖出真心,任人一刀刀片心头肉,鲜血淋淋,死不回头。他想着人心都是肉做的,他想着他与那些少爷很不同,可终究在姑娘眼里还是相同的。都不过是首饰匣子,送银元的凯子。“他在我这里拿得钱,攒不下几个,都给人送过去了。”这和戏文里唱得真是相去甚远。沈奚蹙眉想了会儿:“要不是三哥,他也不会去那里。”傅侗文听这话,把手里书,敲上她的额头:“小女孩想得简单,只当青楼是青楼。”他寥寥数语,去讲那八大胡同的社交场。别说寻常政客,就连张勋这等有实权的将军,也都请了昔日紫禁城里的厨子,开青楼去拉拢人;袁世凯大总统想要买选票,也是请人去那里行贿议员;更不用说在北京城里谁想设宴款待好友,有头脸一些的,都需去那里——细算起来,从参议院、众议院,到京师大学堂,两院一堂,议员政要,文人墨客哪个都逃不掉。是男人的销金窟不假。可去的人却不只爱美人,更恋江山。豁然雾解。满是雾水的玻璃,被他一点点抹去水珠,传闻下的傅侗文,对她亮了底。这还是头一回,傅侗文给她讲北京城里的他。“站得乏,上床来。”他突然说。沈奚心还在烟花柳巷,被这句话引回现实。傅侗文让她上床。九点,是该上去,可今日……他绕到那一头,掀开白色棉被,躺到床头去。沈奚约莫猜到,该到说他们了,她坐到床边沿,光着的两只脚离开拖鞋,进了棉被,人也和往日一般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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