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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她的声引过来:“怎样?”“这样。”她指唱片机。她认识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绰绰,早没了具体的轮廓,只记得咳嗽,雨,雕花灯笼。他笑:“我听戏是去百顺胡同,自己听会显落寞,家人也会认为我病了。”浸于声色犬马,傅老三是这样的。昏黄的灯光下,他端详她的脸,低声说:“回去后,你会不喜欢三哥。”“不会的。”她下意识反驳,回的太快,凸显出心急来。傅侗文的脸已经过来,想要吻,又迟迟不动。柜子上,景泰蓝镶的玻璃罩子里有个时钟,正指到三点。叮叮当当敲了三声。这样巧,逗得他笑了,这回换了口气,轻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欢也是很惨,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说出来。留个念想,让我以为你会回来。”唱片里正是那句——“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本就是装落寞可怜的话,被这戏文陪衬的,更显哀戚。“……我没说要分手。”沈奚被他说的更心急了。傅侗文笑。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马上警觉了,关上留声机。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盖上,阻止了动作。哪怕真是危险到来,也用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脚步近了,停下。“侗文,我。”是谭庆项。“谭先生!”沈奚欣喜去开门,将人放进来。谭庆项浑身湿透了,满裤腿的泥,走几步,就留几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计是楼下拿上来的,胡乱擦着头发和脸:“长堤、西濠口、下西关、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价钱,让人帮我逃过来的,”他喘息,将眼镜戴上,“浮尸都是从身边飘过去的,太可怕了这洪水。”他们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见他这样子不行,下楼去问老翁要了衣裳来,给谭庆项。衣裳都拿到楼下去,先洗了。她忙活完回来,谭庆项换上了灰褂子,光着脚踩在地上。滑稽的要命。“我怕你们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过去,出多少钱都没人肯,”谭庆项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联排的烧,没地方逃。”那太可怜了,下午茶楼挤那许多人,在避洪水……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场大火。她恍惚听,好似面前是父亲,他在着讲咸丰六年的大火。两人说了一小时。沈奚和谭庆项都坚持让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劝上床,在门外又聊了许久。谭庆项虚掩上门:“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这也是她想要做的。不过她是个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帮不上忙,还让人记挂。两人最后议定结果是,等天亮了,谭庆项出去看水势,顺便想办法打探码头的消息。沈奚就在临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实是,天亮后,一层已经进水了。两人先帮老夫妇将一楼的食物一到二楼,再趟过一楼的水,离开公寓。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谭庆项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过来的,许多女人、孩子,也有受伤的人。“我寻思着,可以带一些回来,挑妇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毕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我帮你去。”沈奚就将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人还没下去,老妇人追出来,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脏啊,女人不能进这么脏的水。”老妇人当着谭庆项不好说很仔细,可两个医生在一块,怎会不知道女人下边是怕脏东西的,可靠谭庆项一个人也不成。“让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楼梯半截上,望着这里。老妇人:“先生,你劝她啊。”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我,去救别人。”……也不是吧。沈奚犹豫着。他笑,其实是在调侃。“我倒喜欢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头,上了楼,对老妇人吩咐着,“一楼厨房淹了,我们要弄到热水,帮帮这两位医生。”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1915年7月,广州遭遇两百年最大洪峰,称“乙卯水灾”,受灾人口378万。广州有街头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毁商户2000家,死者上千,伤者不计。不露相思意(4)沈奚还傻杵在那。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喜欢什么。谭庆项将脸上雨水抹掉,笑:“调侃你呢,他这人就喜欢讨个嘴上便宜。来,跟上我。”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没敢耽搁,两人摸到临近两条街上,帮着人将伤员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涨上来。这公寓多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沈奚检查了几个孩子,都无碍,将他们让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寻不着三魂。倒也好照顾,老翁一人就足够应付。一楼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浅滩沙,臭不可闻。沈奚和谭庆项都没来及冲澡,只洗净手脸,坐在一处吃面。“这是连香糕酥馆的莲蓉酥,”老妇人将盒子打开,“爷说,拿给你们吃。”她的灵台忽然清明,他在楼上。老妇人先将厨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厅的地板,总算收拾出了样子。谭庆项吃着,吃着,给她讲起了傅侗文那个青梅竹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实,再用让他去法国治病的法子,双管齐下把他骗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却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坚持所追求的,抛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亲。一人一国,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话。可女孩这样,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这才有灵魂陌路的说法。讲完了,谭庆项抹去额头上的汗,笑了。他早该想到,从沈奚第一次冲上去执意要救人开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填饱了肚子,在老妇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个热水澡。街上的水是真的脏,夹带着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换了两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见沈奚没有换洗衣物,老妇人翻出来女儿留下的衣裳给她,小小的纽子,从领口绕过前胸,到身子一侧,她系着,很觉有趣。像袄裙,可又不像。“我女儿嫁了个华侨,他们华侨女人喜欢穿这个。”老妇人笑说,大了点,看上去倒是适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来,望一望屋里。没人。去哪了?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烂了,也穿了老妇人女儿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稳。开门,向外找人,正见着傅侗文抱着带回来的小男孩,在给人家穿裤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长,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裤,板正的布料,弯起腿不舒服。于是这三少爷就只能伸长两只腿,人靠在对门外的墙上,皮鞋搭在了她这里的门框上。他见她出来了,笑问小男孩:“姐姐像个女英雄,是不是?”“是。”小男孩咧嘴笑。裤子穿好了,他又将小孩的裤绳打个结,一拍那小屁股:“去吧。”小男孩抱他的脑袋,在脑门子上吧唧亲了口,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进去。没跑两步,好似听了房里人的话,兜回来,将门关上。他这才像眼里有她,微笑着,上下瞧着她。她低头看自己:“有点奇怪。”她长发披散着,将鹅蛋脸衬得更显白,仿佛浸过水的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脸红了。她将头发捋到耳后,小声说:“我替你把把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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