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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在高二那年插班到隔壁班上时,忡忡已经与季然一起厮混在河堤边上了,而我正疯狂地给毕业班的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写情书。这个图书管理员总是坐在浅绿色的电脑后面看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追忆似水年华》,墨绿色封面的旧版书,每次我小心地踮起脚尖把要借的书递过桌子时,他就用纤细的手指抽出背后的那张借书卡片,敲个图章,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对那卡片上面我的名字多停留一秒钟,我用浅蓝色的墨水写字,把名字练得又娟秀又笔画分明。那些情书后来就夹在各种各样的小说书里还到他的手上,插在原本该插借书卡的位置上面。我就是一个对写情书有天赋的女生,而且写情书让我那些隐藏在血液里面的句子沸腾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跃然纸上,整段整段小说里面的话也涌现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那个阅读者:我是个多么特立独行,多么少年悲怆,多么了不起的女生,那些情书与其说是写给男生看的,倒不如说是我写给自己的慰藉,那颗激动的核桃大小的心脏终于在这些情书中舒展开来。在这个男生毕业前,最后一次我去图书馆借书,他把书递到我的手里,也并不抬头看我,但是在插图书卡的地方插着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
我们坐在电影院的中间,放的居然是一个讲二战时候潜艇大战的电影,我的手里还抱着一大筒的黄油爆米花,电影根本没有什么人看,他紧张而难堪地向我解释,他买了票可是其实也并不知道是要放什么电影,我说没有关系,看得特别认真,还不时地笑,好像是为了不伤他的心。我们两人间的距离特别远,虽然放的是战争片却还是不能免俗地有英雄美女的镜头,当大屏幕上两个人开始热吻起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把放在扶手上的手缩回来,却已经被他汗湿的手拽住了,而且我坐在他的右边,他却因为太紧张所以用右手拽住我的右手,这导致他的身体摆着一个别扭的姿势,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紧紧地拽着。而我呢,我狠狠地把手缩回来,他继续用右手拽住我,这样僵持了几个回合之后,我们突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我最后一次把手抽回来,把爆米花筒塞到他怀里,干脆起身落荒而逃了。
他毕业之后,给我写来过几封绝望而肉麻的信,最后的几封我根本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了,直接塞进书桌里,和一盆已经烂根发霉的黄豆芽放在一起,那是生物课上做光照实验用的。我无法告诉他,其实只是写写情书,我就已经很快乐,他也永远无法懂得我只是想安慰自己那颗皱得紧紧的坚硬的心脏,这一切应该是与他无关的。当我心怀感激地怀念起春天的风秋天的雨,他们的面孔却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如此伤感着想起的,竟然是自己像一株生了根的蘑菇一般站立在操场边的模样,瘦小的女生,渴望着一件带蕾丝花边的胸衣,注视着操场上面某个奔跑的影子,背后是整片整片的火烧云。
往南方岁月去第二部分(8)
他们所有的人都从我的生命里匆匆而过,最后连面孔都叠加在一起了,唯有小五还是那个会跳霹雳舞的少年,那个坐在操场上面的少年。他是插班生,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下课以后他们班的男生都到操场上面打篮球,他就自己站在花坛上面跳霹雳舞,因为个子长得高,所以校服的裤脚短短地挂在脚踝上,露出一截白色的棉袜,踩着一双不合时宜的皮鞋,在花坛上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他如此执著地跟自己玩,嘴角还挂着一抹羞涩的笑容,丝毫不为这孤单单的模样感到窘迫。
我总记得自修课上他穿过教室里面的好多人,走到我的桌子前面来,气喘吁吁地问我:“你也喜欢听涅槃么?”瞧,这是我们那个时代多么经典的一个问题,在中学时代里好似天下所有听涅槃者都能够惺惺相惜地成为同道中人,我受宠若惊地望着那张青葱的面孔,白衬衫在他的身上显得多么合衬,他递给我一张壳子很旧的vcd,并且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是他们的现场演唱会。你知道柯本是自杀的么?我觉得我也不会活过二十七岁,我也想像他那样自杀。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么?”这场幼稚而勇敢的谈话在那个时候被我视若珍宝,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会不断地想起来,反复咀嚼着,觉得这也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一般。如若不是那些破烂的cd和vcd,打口磁带,那些小说那些诗歌,我怎么也不会以为自己就是那个stranlittlegirl,怎么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踯躅和焦灼,而除了忡忡和小五,谁会看到我死气沉沉的蘑菇一般的外表下面,那颗永不腐烂的、装了太多爱的心脏呢?
小五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外星人,他如此不协调地活在东面城市的学校里面,这满足了我所有搞怪的想法,我就是从小期盼着与一个外星人或者是一个机器人手拉着手穿过那些既长又神秘的弄堂。
那时候在学校里面男生和女生说太多的话,走得太近都是特别危险的事情。我记得有个女生因为谈恋爱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结果莫名其妙就传说她怀孕了,这种疯狂的事情在闭塞的小学校里传得特别快,所以都知道她“怀孕”了。她走路的样子,她站立的时候喜欢托着腰,她缺了好多节的体育课,这些都说明她怀孕了,每个人都带着戏谑的目光盯着这个女生的肚子看,期待着它真的像想象中那样缓慢地隆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少年,心灵都已经因为压抑而变得尖酸和刻薄起来。为此老师强迫这个女生去做检查,拿着那张证明她清白的完整报告单回到学校。可是怎么能够想象呢,这个未谙世事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第一次对着陌生人张开双腿,是在泛着浓郁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面,而冰冷的器械取代了爱情试图探索她的身体。
因为不敢说太多话,却又有太多的话想说,所以我与小五一直是通信的,我们的信就堂而皇之地放在门房里面,可以自己去拿,班主任也会在早操或者晨会的时候带给我们,我拼命地掩饰自己脸上的雀跃,从老师手里接过这些信,恨不得立刻就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跟男生写情书之外的信,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告诉他我欢喜看的小说,我喜欢听的音乐和我沉迷的电影,我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回应,也是那么害怕他不喜欢这些,害怕他喜欢的东西跟我不一样,害怕他从此就不再理睬我了。所有那些才华横溢的少年悲怆的情书与我跟小五的信比起来根本就是一钱不值的无病呻吟,只有我跟小五之间的信才那么珍贵,既诚实又忐忑,每写完一个字,写完一句话都要仔细地再看看,再想想,唯恐一个词语的差错伤害了这神经质的敏感到纤维一般的感情,唯恐自己突然不再是对方心目中的那个外星人,或者stranlittlegirl。我永远都记得小五夹在信里面借给我听的那些唱片,他也该永远记得我摘抄下来的大段大段的小说,在那些不需要睡眠的精神抖擞的夜晚我趴在冷冰冰的被子里面,抄写所有令我激动和澎湃的语句,给他看,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哪怕最最小的共鸣我也很快乐,这对我来说多么的重要,就好像在多年以后,弹着吉他的艾莲对我说的“表达自我”,我多么幸运地得到一个惺惺相惜的聆听者,在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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