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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不一样”,应允承说,“再难再不可能我也是认真的。”
他们之间这种不太融洽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推开包厢门,荣景攒的局总是人多,虽然里面一派热闹,但大家见了应允承也不好贸贸然招呼开玩笑,毕竟都知道应家老爷子刚刚办了白喜事。有几个要来打招呼的,却看他和江斯映都冷着一张脸,江斯映还眼眶红红,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随便点点头又走开了。荣景不停地给江斯映做表情比手势,想让江斯映来破冰,但江斯映不搭腔,自顾自找了去了包厢里的洗手间洗脸。应允承自己倒是主动开口:“不用管我,我找个地方自己坐坐就行。”
荣景体谅他不在那个心情,也就随他去了。
应允承坐下来摸自己的衣兜才想起手机大概落在了家里。他对娱乐活动兴趣缺缺,但来了又不好不给面子立刻走,他自己坐了一会儿,看几个人抢了一阵话筒,慌慌乱乱几首歌切来切去,最后有人点了一首伍佰和莫文蔚合唱的歌。有服务生来问应允承是否需要酒单,应允承摇摇头,开口要了一杯冰水。
应允承坐在那里把那首歌听完了,从茶几上随便拿了个打火机跟荣景打了个招呼出了门。
这声色场所是仿中式园林装修,包厢外的人工湖中央甚至造了一座亭子,因为老板有钱的缘故做的很是像模像样。应允承第一次来的时候恰逢老板也在,那周流深是出了名的纨绔,一上来就要跟大家干茅台,很有些得意地跟他们介绍这包厢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园子中的湖与亭,言之凿凿自己是在模仿张岱,说因为张岱和他一样,是富贵废物。
应允承从李决落下的那包烟里抽出一支点燃了,靠在有精致雕花的拱廊上抽烟。他的古汉语学习停留在初中水平,但这时候他很清晰地想起来曾经在课本里读到过的,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两个痴人能相遇原来是这样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李进明和自己的亲生兄弟因为分遗产的事已经很久不来往,但和钓鱼时认识的一帮朋友却似乎关系亲近,中午请了几位来家里吃饭。李决对这些叔叔伯伯一无所知,但对方却很了解他,寥寥几句对话已经把他从“竞赛金牌”到“航天精英”夸个遍,他在厨房里帮周静拿碗,周静小小声跟他说:“你爸老在这帮朋友面前夸你。”
坐在一桌吃饭,李决比这些客人还要像客人。一开始他们还在和李进明讨论一起钓鱼的其他朋友,后来有人引了个话题问他,“我们小李博士现在有女朋友吗?”
李决想要纠正他自己并没有念到博士,但其他几个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别问别问别问,现在的年轻人最不爱被问这些问题,老封建才天天问这些东西,你问了人家就觉得烦。”
最先提问的那位辩解道:“我这不是看小李博士一表人才,正好我们单位领导的女儿也差不多大,没谈朋友,也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家庭条件也好,爸妈已经全款给她在北京买了房,有机会大家认识认识也好。”
饭桌上这个话题就这么翻篇,李进明和周静都没表态。午餐之后李决回了自己的房间,中途出来倒水的时候听到李进明问朋友:“你们领导女儿什么情况?学历高吗?”
晚餐也还是一大桌子人,但没人再提起李决的婚姻问题。大家转而关心航天股的行情,总觉得李决能跟他们分享什么内幕。李决陪着父亲一起敬了一圈酒,有人感叹:“我就羡慕李老师,孩子出息还孝顺,省心。”
李进明和穆云都没有接话。
吃过晚餐客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李进明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最后还是看晚会的重播。遇到熟悉的老歌也放声跟着一起唱,周静坐在旁边给李决削苹果。
从午餐到现在,李决一直有种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真实的感觉。
他因为这短暂的平和场景而生出了过多的信心,因此在李进明停止唱歌不咸不淡问他某位叔叔在饭桌上提到的女生他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的时候,他打断李进明——他先叫了一声“爸”,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对这个字很生疏了,他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李进明这一天是难得的好心情,他视线仍然盯牢电视节目,回复了李决一句:“有你自己喜欢的人也行,你能接触到的人当然比他们那几个能认识的姑娘高了个层次,学历至少就要好很多。你这要准备成家立业了,多跟领导活动活动,调回北京再结婚是最好。”
李决并没有反驳李进明话里的误解,他的沉默被解读成了一种默认,周静在旁边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惊喜,她问:“怎么样,小姑娘漂亮吗?”
李决其实是可以继续粉饰太平的,两三年之内,他和父母见面的时间仍然十分有限,而应允承未必需要见到他的父母,不见面,就可以一直和稀泥,维持一种表面的融洽。但李决想到了前几天应允承家的饭桌,甚至想到了更早的时候和应一一见面,想到了应允承以前跟他讲哪有爸爸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呢。
李决被一种温柔的、美好的愿景和力量驱使,他把穆云递过来的苹果捏在手里,说:“他是男生,谈不上用漂亮形容,但很好看。”
房间里没人再说话,但并不安静,重播的晚会已经放到小品节目,观众做作的笑声和掌声都很响亮。李进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回去看着电视,但那目光是不聚焦的,之前问问题的周静开始哭,没有声音的,眼眶很快就红了,李决仍然很坦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视线却令周静背过身去。
一个节目都演完了,李进明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他站起来,也不看李决,他的声音比以往很多次的争执中都要平静,他说:“老子他妈的怎么就生出来了这样的畜生来折磨老子。”
李进明说完这句话,很快摔门走掉了。
周静仍然坐在沙发上哭,李决叫了一声“妈”,她似乎怕李决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打断了他,问他:“你什么都好,怎么就是这点不肯改。你这次回来,我和你爸都已经你已经变好了。”
为什么要改呢?李决想要问他的母亲:为什么一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人也可以为人夫为人父,为什么你可以忍受这样畸形的婚姻和家庭关系,而我不能爱上一个仅仅是性别不对的人。况且他爱的是应允承,能够爱上并得到应允承的爱,已经是爱情这个领域能够获得的至高无上的荣誉了。
很奇怪,李决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的父母也是爱他的,他的父亲和母亲,一个过分暴戾一个过分软弱,他们在一种不健康的家庭氛围里养大了他,但底色总还是爱,一种附条件的爱。只要他不爱男人,只要他表现得顺从,念名校,做体面的工作,在心情好的时候,李进明和周静是可以流露爱意的。
李决却是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果然从昨晚开始的那种轻飘飘的、虚幻的感觉是留不住的,可笑的是他竟然真的为这种虚幻而开心过。他像是在吹气球,越吹越大,越大越想继续吹,既怕会爆掉,又抱着侥幸想也许还可以更大一点,而这一刻气球破掉了,他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继续用力吹。
李进明是很晚的时候才回家的,他仍然骂骂咧咧,李决关着卧室的门也能听得很清楚,那咒骂过了一会变成和周静的争吵。流程和用词李决都太熟悉了,因此不再觉得被伤害。他想抽烟,但大衣口袋却是空的。于是他开始想应允承,就像初高中的时候,在这种因为和父亲的对峙而失眠的夜晚,把一切希望寄托于物理。
李决并不再感受到痛,剧情走向在他意料之中,甚至额外派送了一些温情片段。
他无非只是希望又落空而已,而就连希望落空他也习惯了。
和应允承在一起,李决平添许多奢求,今晚李进明做了第一个戳破他美梦的人。
李决坐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了西北。站在二十岁的尾巴上,他应对父母的方式仍然只有离开。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这天是艳阳天,空气里的浮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决站在玄关打量着这一切,距离和时间隔绝了昨夜的狼藉与歇斯底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属于他的房子,屋里里暖气充足,客厅被阳光照得温暖又亮堂,应允承的望远镜还架在阳台上,而他只用专心等应允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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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允承听人唱完才出门抽烟的那首歌是《坚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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