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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注视着乔万红。乔万红说:“对不起,你是她妈妈。那么我告诉你,一般说来,容容应该没有事的。”
我除了注视乔万红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她没有告诉我容容的具体行踪。乔万红说:“你还要知道什么?我说她没有事绝对就是没有事的。半个月前我还接到过她的电话。你不用问我号码,她打的是公用电话。容容这女孩子比鬼还精,十三岁就来北京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她在努力奋斗,她忙着呢,她迟早要成为一个小富婆,或者影视明星,青春偶像什么的。你就别替她瞎操心了。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还不够具体!
乔万红说:“你这个当妈的,你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请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女儿可比你精多了。她哪里会留下什么行踪呢?你知道她做一些什么事情吗?”
乔万红搬起指头历数容容的事迹:策划崔健在工人体育馆的摇滚音乐会;北京万人出动,去大西北绿化荒山;请马纳多拉来中国踢球;鼓捣歌星李娜出家当尼姑;筹划千集跟踪电视剧《一个北漂少女的三年》;等等。
你平时不看报纸?看。得,这些新闻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吧?和容容有什么关系?太有关系了!她都积极参与了鼓捣,坐着飞机满天飞,这里的款子拉到那里,那里的款子拉到这里,忙得像总理,能耐大着呢,几乎每做一件事情,全国人民都当做了茶余饭后的精神点心。现在这世道,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们不把别人骗得倾家荡产就算不错了,谁还能够骗得了她们?你这个妈妈,观念过时了!
瘦瘦的扎黑领结的小伙子,半跪在地上,认真而谦恭地擦着桌面上的水渍。小伙子乌黑茂密的头发波浪一般颤动,刚刚修剪过的发茬的横截面,乌黑油亮仿佛随时要滴出一粒黑珍珠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这黑珍珠的光亮,把许多不相干的情景都映照了出来:睡懒觉赖床赖得跟牛皮糖一样的容容,我那紧紧盯在股市的弟弟,汽车修理铺的郑建勋,坐在湖边的读钢琴乐谱的上官瑞芳,微风中摇摆的看麦娘,还有腼腆而活泼的金农。当年我对金农绝对地不屑一顾,我认为那男孩简直就是一个流氓。可是在这一刻,在北京亮马大厦的某个咖啡厅里,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名叫乔万红的女人对坐,我忽然嗅到了上官瑞芳畸形恋情的气味,那是一种熟透的果香味,酷似无花果。是否所有的盛开都是纷纭复杂的,而真正能够辨别和领会它的意义,还是要等到人生的秋天呢?可是,迟到的领会不再有实际的用途,给人平添的只是无限的惆怅。我的容容,看来不是妈妈这种类型的女人了。
乔万红手托下颌,出神地看着来回移动的抹布,忽然对我说:“我喜欢上官瑞芳的故事。”
乔万红说:“原来我的信条是: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就只想两个地方,一个是医院,一个是监狱。现在我又多了一个地方,就是想想别的女人悲惨的故事。这是你给我的启发。我现在要对自己进行三想教育。”
乔万红说:“看你这么老实,实话告诉你吧。容容在我这里是有一点股份的,我从她的分红里,给你把路费和住宿报销了,然后你就回去吧。回头我设法让容容给你们打电话。”
我说:“不。”
乔万红说:“不什么?”
我说:“不要你给我报销什么,也不回去,也不要你回头设法让容容给我们打电话。我要找到容容,至少要知道她现在的下落。我相信她此时此刻,总在一个地方。我要她知道我在找她。”
乔万红扬了扬眉梢,然后低头去喝她的咖啡。她小口小口地喝,模样很老到,跟电影里面的外国人一模一样。
乔万红突然对我说:“你父亲是不是特别聪明?”
当然是了。我父亲一辈子研究小麦,很有成就的。
乔万红说:“你把右手伸出来。”乔万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幅眼镜,戴上,拿着我的右手手掌,煞有介事地开始琢磨我的掌纹,嘴里咕嗜说:“现在世界上也还有你这样的人。”
我父亲的确特别聪明。从前有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我们农学院的宿舍,是那种50年代苏联老大哥帮助修建的办公楼。中间是宽敞的过道,办公室在过道两边,房门对着房门。过道在成为宿舍之后变得不宽敞了,每户人家都把过道当厨房,摆了一张桌子,切菜,桌子旁边是炉子,桌子下面码着蜂窝煤,炉子上架着铁锅,蜂窝煤上撒了粉笔灰。撒粉笔灰的创意就是我父亲的。我母亲骄傲地告诉我们,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我父亲就想出来这个办法来警告小偷,保护自家的蜂窝煤。这个创意是不能小看的,因为粉笔灰撒在煤堆上,就与煤堆形成了一副完整的山水画,非常的雅致。如果谁偷走哪怕一块煤,山水画立刻就会遭到破坏,且不说主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来,偷煤的人自己首先就会脸红。被偷盗者与偷盗者,便有了一个不同时空的对话,谴责与被谴责,双方都心领神会,又免掉了面对面捉贼的尴尬。据说我父亲并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和推广他的创意,然而他的创意不胫而走,农学院宿舍的所有煤堆,都撒上了粉笔灰。随后农学院隔壁的纺织学院、政法学院以及隔了一个湖泊的民族学院,但凡私人的煤堆,几乎一夜之间,都撒上粉笔灰。这种颇有君子之风的防盗法,有效地从60年代初期风行到了80年代中后期,家喻户晓,几乎成为了一代人的行为方式。当我的父亲失脚跌进被小偷偷掉了窨井盖的下水道之后,不喜欢他的少数人,在参加追悼会的人群中,阴险地说:“唉,这个人是太聪明了!”
所以,我想乔万红的意思是:我们家的聪明都集中在我父亲身上了。再说明白一点就是,乔万红认为我有一点傻。
乔万红放弃了我的掌纹,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自己说的,但也是因为乔万红的一再暗示。好在这种情况,我也不是头一次遇上。于世杰经常这样暗示我,蔡唐伯也曾暗示过我,科室里的小鬼们甚至公开地笑话我。傻就傻吧,说不定我这是大智若愚呢。因为乔万红最终还是瞒不过我了,她说:“那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容容欠债了,出去躲债了。她不会给你们打电话,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因为她不想连累亲朋好友,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等事情摆平了,她自然就会出现。现在明白了吧?”
说到这里,我发现乔万红的眼睛生得不对劲,从某个角度看,她眼距过近,有一点斜视。她看着你的时候,一只眼睛看你,一只眼睛看你的身后。她的这种眼睛就能够看清楚这个世界?她怎么就不明白,欠债算什么?女孩子的妈妈来了,女孩子欠谁的债,妈妈来偿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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