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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他赶到衡州赴任,官厅差了个小吏服侍他,将他安置在州学厅旁一间官舍中,并给他备了一套绿锦官服,烧了一桶热水。他洗过澡,关起门,穿戴起官服。由于太瘦,袍子有些空荡。但手摸那锦面,又柔又滑,心头悲喜齐涌,不由得偷偷哭起来。
&esp;&esp;厅里几个教授同僚设宴款待他,他已经多年未坐在这宽大桌椅边吃饭,更何况那满桌丰洁鲜肥,端杯抓箸时,手一直在微抖。舌头更是木了一般,说不出几句得体的言语。好在那几个同僚知晓他经历,都温言和语宽慰,暖得他几次泪要涌出。由于几年未沾荤腥,那天他又吃多了些,回去后,一夜大泻了几回。
&esp;&esp;休整三天后,卫参便开始上任。教授一职极清静,不过是训导经义、掌管课试、纠正不轨。只是在梧州时,他难得寻见两本书,荒废了三年。重拾起来时,有些生疏,口舌也十分讷涩。站到那些州学生面前,更是发窘发慌。他唯有尽力克制,勉强应付。即便艰难丧气,他仍极感念朝廷,差给他这样一个职任,让他得以调养身心。
&esp;&esp;过了三两个月,元气渐渐恢复,脸上有了血色,身心也舒展了一些,他才略略能挥洒得开了。只是,他再不敢信任何人,在衡阳,也无一个真朋近友,时常觉着孤寂。
&esp;&esp;井
&esp;&esp;物之在下者,莫如井。
&esp;&esp;——程颐《伊川易传》
&esp;&esp;吴鹦鹉住宅后院有口井,他时常独自扒在井边朝下望,他最爱这幽和深,如同人心,却又比人心净和静。
&esp;&esp;他原名吴赫,今年四十六岁,算是生在仕宦门户,父亲官阶虽只到七品朝请郎,他却自幼随父四处游宦,见识过无数官场中的险恶脏丑。因而,他于仕途并不热衷。连考过几回,都未得中。后来父亲由于体羸多病,提早致仕。正逢郊恩特赐,他才得以恩荫补官。十几年来,他只在各路州任些闲职,一向清淡守中,并不与同僚过近或过远。闲时只好养鹦鹉,教鹦鹉读诗词。因而人都唤他“吴鹦鹉”。
&esp;&esp;四年前,吴赫转任来到这襄邑,任主簿一职,掌管一县簿书。户籍、田税、出纳、狱讼等公文账簿,皆由他统理,事头极繁剧。他散淡惯了,乍然接手,只瞧那满篇数字,便已眼晕。更莫说那些簿书堆得满桌满架,令他狼狈至极。
&esp;&esp;多年前吴赫在漳州任职时,从蕃商那里重价买到一对三佛齐白鹦鹉。这对鹦鹉灵慧至极,能诵几十首唐人诗。他珍爱无比,决不许旁人喂水喂食,事事都要自家亲手料理。来襄邑时,虽然路程千里,他却一路小心带了来。可来了之后,公务烦乱,再无暇顾及那两只鹦鹉,只得让妻儿替他照料。两只鹦鹉路上本已着了些风寒,妻儿又不懂养护之法,喂得过于饱胀,得了痢疾,相继委顿而亡。
&esp;&esp;公务本已让他躁乱欲狂,又见两只鹦鹉毙命,他再受不住,中年丧子一般,大哭了两场,去河边寻了片清净草滩,用一只白漆木匣盛放,将两只鹦鹉悲痛安葬。经冷风一吹,他回去便病倒在床。
&esp;&esp;幸而他手底下那个典史是个经年老吏,姓蒋,簿记老练,刀笔精熟。年纪与他相仿,平时也好养虫鱼,深知他这伤痛,不但时时过来探慰,更将簿书之责全力担起。又托人从汴京买来一只月轮鹦鹉送给他。那鹦鹉红领翠羽,竟能诵几首李煜词,声气哀切清婉。他躺在病榻上,日日听着,悲痛之情得以舒解,方能起来视事。他与那蒋典史也情谊日近,信重日深。
&esp;&esp;那期间,正赶上新旧知县交接,账簿核检之任尤其繁重,大多由蒋典史操办,吴赫只过目把关。新任知县姓鲁,虽年近六旬,身形肥胖,却毫不昏聩。有天将他唤去,案上摊开一堆簿书,沉着脸,用粗圆指头,一处处翻开指给他看,并高声数念:“此处二百七十贯对不上,此处三十七石粮对不上,此处一百五十匹绢对不上……亏空竟有两千多贯石匹!处处都有你押字!我才来赴任,你便是这般款迎我?”
&esp;&esp;吴赫顿时惊住,随即明白了蒋典史为何要送他那只鹦鹉。他知道官场之中,最常见攻心之法便是投其所好,却没想到,自己竟被一只鹦鹉迷惑。簿书上这些账目,全都由自己押字盖印,便无法向姓蒋的追责。本朝自开国起,太祖皇帝便将官吏贪赃与十恶、杀人同列为不赦重罪。自己一年薪俸不过七八十贯,这两千多贯,如何赔填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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