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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哦,这桩事,老朽也才得知,是管账的糊涂,漏报了。老朽已吩咐人明早去县里关报。既然施书手来了,那更好。几位请进,我唤人取庄账田籍来。倒茶!几位稍坐一坐。”
&esp;&esp;施万有些愕然,只好进去,到堂屋里坐下,娄家仆人赶忙端了茶来,全都恭恭敬敬的。才坐了片刻,娄善已抱着两册庄账走了出来:“施书手说的是这两块田吧。”施万接过来,翻开一看,正是上回打问到的那两块。娄善又唤人取过笔墨,施万翻开带来的税籍,将这两块田的旧户主揩去,填注为娄善。娄善一直在旁边含笑瞧着,等他填完,又要留他吃酒。施万忙谢辞出来,心里疑惘,有些不敢信。
&esp;&esp;回到县里,他向主簿和县尉禀报,两人听了,也都极纳闷。施万知道娄善一定是在摆阴阵,必定不会如此轻易甘休。可等了几天,都未见异常,他也便渐渐放了心,却也不敢再继续去查娄善其他田籍,只能先搁一搁。
&esp;&esp;有天,他去另一个村子查田籍回来,去县衙回禀,却见自己父亲和一个人从县衙一起走了出来。那人他似曾见过,却想不起。他忙走了过去,父亲一见他,脸上顿时一颤,但旋即用笑遮掩住。“爹,你来县衙做什么?”“只是闲来走走,瞧瞧你。”父亲仍在遮掩,旁边那人却笑着说:“施员外,我先告辞,下回若有好田典卖,莫忘了先告知我家员外。”他一惊,忙问:“爹,什么田产?”“这事你莫多问。”他这才发觉父亲手里攥着一卷纸,忙一把扯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张田契,上头写着:施琴为报娄善旧恩,情愿将自家三十二亩田产赠予娄善,该田地处……
&esp;&esp;“爹,什么旧恩?你为何平白将田送给娄善?”
&esp;&esp;“唉……儿啊,往后你千万莫要再招惹他。他前日派人来说,你叫他损了一百多亩地的田税,让我赔补,否则便要让你再下不得床、行不得路。娄善那人说得出,便定然做得出……”
&esp;&esp;“爹!”他又惊又怒,却说不出一个字。惊望半晌,看父亲满眼忧切,更是悲愤无比,他不愿再多说,转头冲进县衙,寻见了主簿,申领娄善田籍,要将他隐匿的田产全都清查出来。
&esp;&esp;主簿却笑叹了一声:“你若真想和他斗,先修十年功。”
&esp;&esp;他顿时愣住,自己虽然不怕那娄善,父母却不能不顾。一念及此,浑身气力立刻泄尽,满腹愤郁,却只能黯然回去。
&esp;&esp;他闷闷想了几天,才渐渐回转心意,主簿所言不差,要和娄善那等豪强斗,的确得修炼出通身功夫,不可急躁,只能徐徐图之。而且,娄善所恃者,不过是钱。只要财势上胜过他,便可瞅准他的弱处,痛击一番。
&esp;&esp;他更想到一条:这世上,财势再强,也敌不过权势。我眼下只是个小吏,若能在这县府站稳脚跟,上下团拢好,盘踞出一方权势。那时节,娄善便只是一头肥猪,任我宰割。
&esp;&esp;想明白后,他再不消沉,振作起来,开始着力盘算如何团拢那些官和吏。他发觉,不论官还是吏,其实都只要两样:一是奉承,二是钱。前一样只是嘴上功夫,后一样却得真本领。自己只是个乡书手,虽然下乡丈量田土、核定税籍时,那些农户都要拿出些钱物来巴奉,但那只是些小钱。凭这些小钱,便是几辈子也难富。
&esp;&esp;他苦想了几天,有次去税场对簿时,看到一个揽子偷偷塞给税吏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的似乎是钱。他顿时有了主意,自己那一乡还没有揽子,小农户们又都苦于税吏作难。于是他先去近处一个村子,寻了个相识的三等户子弟,鼓动他去做揽子,自己只收一成利。那子弟不愿务农,又无其他出路,听了大喜。他便帮那子弟去说服了村里那些中下等农户。
&esp;&esp;培植了这样一个揽子,竟有三样好处:一是白得一分利;二是借揽子的钱,自己做中人,团拢那些税吏;萃
&esp;&esp;萃,聚也。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
&esp;&esp;——苏轼《东坡易传》
&esp;&esp;胡斗子恨不得剁掉自己那双手。
&esp;&esp;他这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瘦小很多,指头又细又尖,细竹条编的小耙子一般。正因手小,儿时抢吃食,他一把总比兄弟们抓得少。他只能让自己手快些,因而养成了尖钻急狠的性子,他娘常笑他是小急爪。
&esp;&esp;他家是乡里三等户,营生粗粗过得,只是略遇一些事,便难免局促。尤其他兄弟三个全都成年后,家计便越发紧涩。一旦父亲过世,兄弟析产,全都得落到五等穷户。胡斗子心思比两个兄弟聪敏些,见县里招衙吏,便偷偷去应募,竟被选中,且被差作斗子。
&esp;&esp;每年夏秋,跟着父亲去纳税时,他最馋慕的便是斗子。那些斗子一身黑吏服,站在税场口上,冷着脸,凶着眼,呼喝斥骂,威风之极。尤其他们手中那文思院官制粮斗,松木制成,方口边沿包着铁叶,镂印着官文。一眼瞧去,便比乡里家用的木斗尊贵许多。一县几千农户的粮都要先倒进这里头,验过后,才堆到官仓,整运去汴京。这官斗,如同官家的一张御口,年复一年吞去全天下的粮米粟豆。能替官家把守这御口,自然无比尊荣威严。
&esp;&esp;他领到那套黑绢吏服,欣喜得手都在颤,赶紧抱着走到官厅旁边的那间衙吏值日房中,脱掉自己身上旧常服,换上了这套新吏服。黑幞头戴正,衣襟拽直,牛皮腰带束紧。只有黑皮靴子略有些窄挤,穿一穿应该会宽松些。可惜那房里没有镜子,照不见自己威严。即便如此,他也立即觉着自己高大挺直许多。出了县衙,走在路上,路人不由得都要偷望他两眼。他将头昂得高高的,觉着自己脚下的尘土都在闪亮。
&esp;&esp;回到家中,父母兄弟们见到,全都惊愣在那里。原本他是家中最受气的那个,从那天起,家人的声气全都虚软了许多。他父亲更是连连感叹:“往后纳粮,再不必受欺啦。”
&esp;&esp;第一天到税场当差,他抱起那只官斗,里外上下细细摸看了半晌,像是捧到了官印一般,满心虔诚敬畏。有农户来纳粮,他不愿像其他斗子那般凶煞,和气笑着,让农户将粮食倒进木柜,他抓起木铲,铲进粮斗中,盛满后,拿过木概子,小心刮去上头多余的粮食,将粮面刮得镜子一般平整。让那农户瞧过,才倒进木槽里。这一举一动,都让他觉着自己既威严又公道,如同天地良心在自家胸中。
&esp;&esp;然而,傍晚歇工后,其他斗子邀他一起去吃酒。他忙笑着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已。自己头回当差,该出钱宴请这些人,可身上只有三十几文钱,只能暗暗盼着众人是凑份子。那些斗子却全都不说钱,也不进小酒肆,选了家酒楼,上楼坐下来便点酒菜,他听着那些菜名,每一道都不下三十文,酒也要的上等,一角又是七八十文。那些人每点一道菜,他心里便惊痛一下。总共十二个斗子,竟点了十七八道菜、八角酒。菜才上齐,两个唱曲的伎人进来,那个老斗子又叫她们坐在一边弹唱助兴,又至少得百十文钱。
&esp;&esp;他只能强压住慌,勉强赔笑。众人喝了两巡酒,其中一个老斗子望着他说:“今天这顿酒,大伙儿的份例都在里头,唯独你这新番,把那粮斗刮得那般平,一粒都不肯多,该罚你给俺们唱一曲。”他听了,脸顿时涨红,不知该如何应答。其他人哄叫起来:“对!该罚,唱一曲!”他只得尽力笑着说:“晚辈今天头次当差,诸样规矩都不懂,还请各位哥哥叔伯多看顾。只是我这嗓子鸡叫一般,怕吓到诸位前辈。”“我们偏爱听鸡叫,你今天休想逃过,快唱!”他只得干着喉咙、颤着声唱了一个小曲,唱到高处,嗓子卡住,发出一声破布扯裂之响。众人全都哄笑起来:“这哪里是鸡叫,分明是强奸村妇,扯破了人家的裤儿,哈哈!”他羞得不住干笑,脸烫得几乎要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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