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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到了清明,杨戬也果然没有再来孝严寺。倒是陆青云游归来,得知师父圆寂,忙赶到寺里。陆青也算是智常的师弟,不过没有出家。智常将师父留的那包东西交给了陆青,犹豫一番,终还是没有提及那田契。
&esp;&esp;换任住持一事,也便再无下文。智常反倒暗暗有些庆幸。他曾听师父说,世间最苦莫过于缘,善缘尚能让结缘之人欢喜一时,恶缘则只生罪孽。哪怕只小如豆粒,也会生根发芽,绵延牵转,不知多少年才会休止。自己默许徒弟去做那等事,无疑是在结恶缘,一旦生发,恐怕会生出无限罪孽。
&esp;&esp;于是,智常再不多生烦恼,照旧勤自修行。而孝严寺则在师弟管领之下,比师父在时更清肃有序,智常也极感欣慰。
&esp;&esp;今年二月,陆青又来了一回。智常知道陆青和三槐王家一个叫王伦的往来甚密,而皇阁村东边田地早已被三槐王家宗子王豪买下。他想起那张旧田契上那块田正在皇阁村东北,便随口问了问王豪。陆青竟说王豪父子均已过世,连管家也不知去向,那家已经绝户败落。
&esp;&esp;智常猛然想起师父所说的恶缘,王豪父子丧命绝户,难道是由于那张田契?他顿时慌了起来,迅即被陆青发觉,他只得将那田契一事说了出来。陆青听了,并不意外,似乎早已知晓,只微一沉吟,望着他说:“一沉能凝志,一举可涣心。要解这恶缘,除非清明那天,叫圆照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低声念诵一句话。”
&esp;&esp;“什么话?”
&esp;&esp;“无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宁。”
&esp;&esp;
&esp;&esp;节
&esp;&esp;节者,事之会也。君子见吉凶之几,发而中其会,谓之节。
&esp;&esp;——苏轼《东坡易传》
&esp;&esp;刘西常爱搓手,喜时搓,忧时搓,躁时也搓,唯独愤恼时不搓。愤恼时并非忘了搓,而是在这宫里哪里敢愤恼?即便有,也丝毫不敢流露,只能暗地里掐自己手指,或拧自己腿肉。
&esp;&esp;刘西是宫中内侍,今年二十六岁,生得白白细细。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爱搓手,或许是儿时在家中麻绳搓多了。他家原是开封祥符县农户,四五岁起便得做农活儿。他最怕的是搓麻绳,一搓便是一天,手掌搓得钻刺烧燎,却只能搓一搓掌心,略消消痛。正由于这熬不尽的辛苦,他爹娘听了别人的劝,将他送进了宫中,那年他八岁。
&esp;&esp;宫中一个内侍用一辆车将他接走。那内侍头戴乌纱冠,身穿绿锦袍,浑身明耀耀的,仰头望去,像是一座青峰罩在霞光里,吓得他不敢出气。那内侍取出一张纸,让他父亲在上头画了押,将一锭五十两银铤搁在破桌子上,便叫刘西出门上车。刘西懵懵跟着,上了那辆光彩彩的车,坐在那铺了青锦垫的长凳上,腿抖个不住,既怕又欢奋,都忘了这是要远离爹娘,只知道自己将要去那全天下最富贵的所在。直到他娘追上车子,哭着唤他时,他才把头伸出窗子,也哭着叫起娘来。
&esp;&esp;头一次进京城,透过帘缝,望着那满街富丽繁盛,刘西瞪大了眼,心跳个不住。及至见到皇城那红鲜鲜宫墙、黄灿灿殿顶,更是不由得惊呼出声。车子在皇城东门前停下,他跟着那内侍快步走了进去,迎面见无数碧瓦朱檐、大殿高楼,巍立于晴空之下,天宫神殿一般,让他顿觉自己如同田埂上一只屎蜣螂,到了这里,恐怕连半天都活不过。
&esp;&esp;沿着宫墙,走过一条长长巷道,他被那内侍带到角上一座僻静院子里。另有一个内侍迎上来,两人说笑了一阵,而后打开边上一间房门门锁,让他进去,说先饿两天,把屎溺都空干净。他顿时怕起来,却又不敢违逆。走进去一瞧,屋里有些暗,臭气熏人。一张大炕占了大半间,炕上有七八个孩童,有的缩躺,有的歪坐,有的靠着墙在哭,声气极虚弱。看衣着模样,也都和他一般,来自穷苦人户。床脚有两只溲桶,臭气便是从那里散出。那内侍从外头锁上了门,房里越发昏暗。他站在门边,怕得也想哭,却又不敢哭。站了半晌,才小心走到炕边空处,坐在了炕沿上。
&esp;&esp;他没想到,自己果真被锁在里头饿了三天。头一天尚好,早起他娘特意给他烤了几张吊炉烧饼,切了些芥菜丝夹在饼里,又烧了一大碗抹猪肉,让他吃了个尽饱。同屋那几个孩童尽都饿得呻吟,他却还受得住。天黑时,还摸下炕,去那溲桶里屙过一回。乡里屙屎,都是用土块或草叶来揩,他却不知这里拿什么来揩,四处望了半晌,月影下,见窗台上有根竹片,便拿过来刮净,又爬上炕去睡。睡到半夜,饥火烧起来,他翻来倒去,哪里再能睡得着。饿到第二天,肠子像是拧起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哭起来,哭声比那些孩童都大。哪怕五岁那年乡里着了旱灾,他也不曾这般饿过。到哭不动时,便开始渴,喉咙焦干,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如其他孩童那般嘶哑呻吟。
&esp;&esp;其间内侍开过几回门,将那些孩童一个个半拎半拖,带了出去。到第三天,只剩刘西一个,缩在那空房大炕上,渴饿得已没了活气,像是旱天烈日下,一只屎蜣螂倒在干裂焦土上,垂垂等死。只剩一丝心念,昏半晌,奄奄唤一声娘。
&esp;&esp;下午他隐约听着门又开了,自己被人拎起,提在半空里,驾了云一般,进到另一间房,被放到一张木椅上,斜靠着坐下,而后嘴里被灌了一些水,又似酒,又似药。喝下之后,他胸口一热,生出了一丝气力,微微睁眼,见腿下放了一只大陶盆,里头盛满炭灰,盆沿和灰里都滴浸着深红色,是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领青绢袍,衣襟上沾满了血,手里握着把雪亮的尖刀。他顿时惊恐起来,可身子麻住了一般,一丝都动不得,只略张了张嘴,便昏沉沉,睡死过去。
&esp;&esp;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痛痛醒,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昏黑,只有几点烛光照映。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手脚都被绑住,大字形躺着。痛是从两腿间传来,他忙拼力抬起头向那里望去,一见之下,唬得头皮几乎裂开:他的裤儿被脱光,两腿间一片稀烂,抹了些深褐药膏,药膏中间插了根麦管,那溺尿的小雀儿已被割去。他顿时惊哭起来,喉咙险些挣破,却发不出声气,只有一阵嘶叫声。一个老瘦内侍走了过来,朝他尖声说:“莫要乱叫,当心挣裂了创口!你好生将养,小命保不保得住,还得瞧这三个月熬不熬得过。”
&esp;&esp;刘西听了越怕起来,哪里能止得住哭?但喉咙干哑,哭了半晌也没哭出半声,如同被丢进深窟,漆黑枯冷,只依稀见得到一点儿天光。他不知那天光为何,却知道一定不是爹娘。爹娘只说送他去皇帝跟前享富贵,这些惨苦从没提过一个字。可除了爹娘,这世上哪里还有天光?
&esp;&esp;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熬过那百天,他躺的那间屋叫蚕室,没有窗户,四周密闭,不见风日,生着炭火。每日只能吃几口粥,留住一线性命。躺了几天,微能起身时,他来了尿意。那老内侍扶他下了床,托着他,小心蹲在床边一个小瓦盆上。两腿间的创口痛得他又哭叫起来,可拼命咬牙,才挤出一点儿尿水。那尿水沿着麦管滴进盆里,渗到创口周边,一阵阵钻心蜇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
&esp;&esp;如此几十回生来死去,腿间那创口才渐渐结疤平复。其间,他拼力望着头顶那一点儿天光,知道那是大风寒夜里仅余的一点儿火光,那光若熄了,他也便死了。与他一起,共有八个孩童去了势,六个没能守住那点光亮,送了命。最终只有他和另一个健实些的活了下来。
&esp;&esp;等他终于走出那蚕室,头一眼看到外头天光,发觉自己竟似死过几世,比自己祖父更苍老,不再是八岁,而是八十岁、八百岁。
&esp;&esp;他被分派到后苑东北角的隆儒殿,换了一身黑绢袍,跟着一个老内侍洒扫庭院。半年多,他都说不出话,每日只在晨昏时,抓着扫把去默默清扫。而后便坐在老内侍身旁,搓着手听他讲宫中旧事。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新奇,他却并不如何动心,像是在听自己祖父念诵田历一般。至于这宫中威严富贵,也再难叫他惊叹,只觉得处处都透出森森冷意。尤其这隆儒殿,只是个小殿,原本是侍臣给天子讲读经史之所,但隆儒殿前头还有个大殿叫迩英阁,要宏壮许多。那时哲宗皇帝猝然晏驾,当今官家刚刚继位。这位官家喜好雅贵,只在迩英阁听讲,从未到过这隆儒殿。除去偶有内侍进来取放文札书籍,平日难得见其他人,只有他和那老内侍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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