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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他怀疑了太多人,辜负了太多人,然而到了国家危亡之时,站出来的却都是这些曾被他辜负之人。
八月末,徐太傅带着几个年轻的孙子从中军和南境各抽调两万精锐,合约四万大军北上抗敌。徐家人在北疆经营多年,余威仍在,徐太傅亲自前往北疆主持大局,自是一下就镇住局面,将戎狄挡在北疆边境不给其南下直犯金陵城的机会。可大魏的情势仍是不容乐观。
开平二十二年,九月初,南梁摄政王慕容英趁火打劫,派出军队陈兵于大魏南境与南梁一江之隔的湛江南岸。南梁的军队黑压压一片陈列在江南平原上,虽未进犯,却也给了已为支援西南和北疆调走了大批精锐的大魏南境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告急的军报接连从尘土飞扬的驿道快马千里送往金陵城。
朝廷刚刚处置了一大批文官武将,正是将才匮乏之时,西南和北疆已经动用了朝廷可派遣的所有可靠又有足够威信的武将,南境若再告急,就只能将东乡侯派出去。可是幽司密探又屡屡传回消息,说是负责拦截西狼那支深入大魏腹地的轻骑的徐大爷始终没有正面遇上那支西狼骑兵。那支西狼骑兵太过狡猾借着大魏腹地多山地势,在山中绕路逶迤藏匿,耍得徐大爷团团转。
拱卫金陵城的中军少历战事一直是大魏军队中战斗力最弱的,去年北疆战事已耗损不少战力,如今精锐已尽数为西南和北疆战事而抽调,倘若金陵城此番遇袭,再无可靠将领坐镇,皇上实在是寝食难安。故而这支西狼轻骑不灭,皇上便不敢将东乡侯派去南境,偏偏就在此时,先前那场瘟疫的余波居然波及到了皇宫。
纵然墨紫幽以身犯险,从楚烈手中骗取了治疗瘟疫的药方,可去年那场楚烈一手炮制的瘟疫之灾依旧是害死了困于玉山别宫中的不少官员家眷,且疫情虽被控制,但一直拖延至今未全然消除。
九月初五那日,皇上召见楚玄入宫商议着南境遣将之事。其时秋高气爽,皇上便下令在御花园的水榭中设席烹茶。就在烹茶的宫女要将一盏刚点好的茶水奉至皇上面前时,楚玄突然自席上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挡在皇上面前,对着那宫女厉声喝道:“你身染瘟疫,居然瞒匿不报,还敢给皇上烹茶,莫非你想轼君不成!”
那宫女吓得打翻了手中的天目瓷盏,全身发软地跪倒在地。被楚玄护在身后的皇上吃惊地看见那宫女的手背上赫然有着瘟疫病人才有的红斑与水疱。
韩忠已命人将这宫女拖了下去,刚向皇上问了一句安,便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并喝令他立即彻查整个皇宫。去年玉山别宫那一场瘟疫造成的不仅仅是官员百姓的死亡,就连皇上的君权都差点被颠覆,那一场政变之中的种种惊险,他至今心有余悸,如何还敢小觑此事。
结果这一查之下不得了,整个皇宫里竟查出了数十名瘟疫病人,且各宫都有,唯有皇上的永华宫和萧贵妃的关睢宫还未发现病人。
此时正值兵荒马乱之际,西狼,戎狄,南梁皆对大魏虎视眈眈,还有一只奇兵诡诈的西狼骑兵在大魏领地里随时可进犯金陵城,令皇上如芒刺在背。倘若皇宫里再闹出一场瘟疫,传染了皇上可不是好事。偏偏离金陵城最近的玉山别宫中瘟疫还没完全消除,皇上自是不能前往躲避疫情。于是韩忠便在一日皇上召萧贵妃前来伴驾用膳时提议,让皇上前往东海行宫,一则躲避瘟疫,二则东海行宫远离金陵城,且大魏东边临海,无敌来犯,也免得守在这金陵城日夜提心吊胆地担心着那支神出鬼没的西狼轻骑会突然奇袭。
其时,有自东西南北刮来的风袭入永华宫中,西来之风吹得永华宫里尘沙满天,北来之风吹得宫庭院里落叶如雨而下,南来之风炽热扑面如刀割火燎令人脸庞生疼。唯有东来之风柔柔徐徐,缓缓和和,吹拂起永华宫宫室里那薄如轻烟的帐幔。
萧贵妃跪坐在这帐幔飘荡的宫室中央的龙案边垂眸为皇上布菜,看见皇上右手中所执象牙箸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地轻敲着白瓷碗沿。她知道,皇上这是心动了,从各方面看来,前往东海宫都极为有利。只是他仍是皱眉犹豫道,“此时边境告急,西狼,戎狄,南梁三国同时来犯,朕怎能离开金陵城,弃朝廷于不顾?难免会有畏战而逃之嫌疑。”
“皇上,不是还有太子么。”韩忠躬身微笑道,“皇上是金玉之身,怎可有所损伤?皇上才是大魏的根本,皇上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何来弃朝廷于不顾之说?况且只要皇上安然无恙,任是他国如何张狂也绝对动摇不了我大魏根基。太子为国之元储,本就该为君为国分忧,皇上以国器托之,自可放心。”
“不错,朕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朕便是大魏,朕便是国。”皇上大笑三声,执着象牙箸轻敲碗沿的手停了下来,越发被韩忠说动,他又叹气道,“只是百官未必会答应。”
他的这些臣子一个比一个精明,虽说他将楚玄留下主持大局,但若百官们知道他欲在此时抛下他们东往躲避瘟疫,只怕是会成群跪于宫门外,哭着阻止他。
“皇上是天子,天子行令四海,欲行何举,何需他人应允首肯?”韩忠正色道。
只是堂堂天子,虽是为避瘟疫,可在这战乱之时离开金陵城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是畏战而逃,甚至还可能打击到各地抗敌的将士们的信心。皇上犹豫着偏首看了一旁安静不语的萧贵妃,忽然开口问她,“贵妃,你觉得秋时东海风景可好?”
萧贵妃谨慎地抬眼看了一眼皇上,就见皇上那双横纹已生,失去锋锐的眼中闪着一种聊聊的期待,仿佛若能寻得他人的认同,他便可心安理得地接受韩忠的建议。她在心里叹息,皇上到底是老了,若在十年前,怕是绝不会这般轻易就被韩忠说动。他失去了年轻时候南征北战的壮志,那颗曾经无限膨胀,睥睨天下,傲视邻国的雄心只余下图求安逸的点点火星。自他开始将重心视野全然放在权术制衡之上时,他每日所思所想,就已渐渐趋向于如何能将他身下皇位坐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如何能将他手中皇权握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一个帝国的强盛与否全系于他们的君主是否拥有一颗钢铁磐石一般永远坚弥不朽的心,皇上老了,他治下的大魏也老了。
“皇上,宫中这瘟疫蔓延的可是极快啊,”不待萧贵妃答话,韩忠再次出言劝说,“倘若再闹一次玉山别宫之事,这种时候可不好说。”
皇上心中一惊,顿时就回想起楚烈设计煽动畏惧瘟疫的百姓包围玉山别宫,意欲篡权夺位之事。前车之鉴,赫然在目,若有人趁着如今乱局,借着瘟疫之事再生祸端,他可是折腾不起。他终是长长叹息问,“那你觉得,谁护送朕东游合适?”
“自然是东乡侯了。”韩忠笑答。
如今皇上所信任的将领要么奔赴战场,要么醉生梦死难堪大任,的确只余下东乡侯一人。
皇上沉默半晌,看了一眼一直垂首静坐的萧贵妃,自宁国公府出事之后,萧贵妃的性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再不如从前那般鲜活动人,让他想起了她当年刚入宫时情形。那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谨小慎微,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角落不知所措。她那般美丽,又那般脆弱,轻易就被家人出卖算计,她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若说一开始他召她入宫,册封她为贵妃只是一时与苏皇后赌气,那么那时他便是真的对她起了怜爱之心,从此越来越难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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