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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把折腰种满河岸,就是不想让普通人过来这边吧?”
“你误会了,这片折腰种植于点星派芥子藏开蒙之初,当时我们根本没打算收容外人——你还记得你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往你头上掸的露水吗?”
于番确实记得:“那是一种迎客的仪式吗?”
“不仅仅是一种仪式,嘘!你先屏住呼吸。”
于番听话地捂住了鼻子,尽力憋着气,但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窒息感。
白寉:“这处芥子藏的气息和人间不同,凡人进入之后适应不了,难免窒息而亡,只有折腰梢头的露水能够抵挡此害,把折腰晨露淋在身上,可以潜入水下百米,十日不呼不吸。所以我们种植折腰,仅仅是因为有用而已。”
马车飞过满地折腰,来到那条如光的支流前,于番终于看清了“支流”的面貌,原来这根本不是河水,而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珠子顺着一条直达天际的白玉阶倾泻而下,一直滚进山脚的折腰丛里,琉璃和玉箸反复碰撞、弹射,因而发出了河水般的淙淙声响,最后这些穿过折腰丛的琉璃珠都汇入了大河,铺垫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马车便驰骋在这条覆满琉璃珠的白玉阶上,一路穿云破雾,驶向山顶。
刚才在下方城市的时候,于番没能察觉天空有什么异常,毕竟只要距离足够遥远,一千米和一万米又有什么差别呢?可当宝车越飞越高,飞到天顶后,于番才发现这里的天高原来是有限的,所谓的中天玄日也只有那么小一点儿。
马车停在靠近山巅的一方小亭前,宗主的两个小女儿正坐在亭子里下棋,白寉来到两人身边,揪了揪一个女孩的小辫儿。
“过了时辰,还不去把太阳放下来?”
两个孩子玩儿的高兴,一门心思扑在棋盘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不想动弹,白寉见状摇了摇头,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
于番猜到他们离天很近,但未料到能有这么近,只见白寉伸手向上一抓,徒手抓住了天幕,一用力竟然把太阳和浮云都扯到了眼前,他随手把太阳摘下来,世间的光瞬间暗淡了,而后他将手里巴掌大的圆形纸片撕成两半,将镰刀似的一半丢回天幕,于是天上便有了一弯弦月。他又向白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随意往空中一抛,棋子嵌入天顶,就变成了许多星星,为这漆黑的夜增添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柔光。
白寉嘱咐两个孩子:“早些回去,等你娘找你们的时候见不到人,当心挨骂。”
待白寉回到马车后,于番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仙法?”
“这叫做点星拨月,可以排布天上星斗,是我们点星派看家的法门。”白寉朝外指了指,“若在外边,这法门上能谋国运,下能易风水。”
于番没太听懂,但也不纠结:“你们竟然这般厉害,为什么不弄个皇帝做做?”
白寉放声大笑:“做皇帝?从来只有人君求仙问道,何曾见过神仙欲做人君?我们虽不敢称仙,却也不缺什么金银财宝,不爱什么江山社稷,不想什么生杀予夺,不怕什么内忧外患,倒是一家天下这码事,我们确实已在这方寸天地间安居两千年了,所以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说话之间,马车抵达了山峰之巅,四道高耸入云琉璃柱呈梯形立在地上,半腰上还各刻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字,连起来正是“拨云见月”,即便于番尽力抬头,都看不到门柱的顶端,好像这门不是从地下盖起来的,而是从天上垂下来的。
后边那对更近琉璃柱之间架着一扇奇怪的帘幕——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如雨坠落,点连成线,线连成面,朦朦胧胧遮蔽住了山门之内的景象,而这些珠子终将带着惯性沿阶而下,沉眠进山底那条分明人间与仙山的大河。
马车慢速穿过珠帘,于番期待着柳暗花明处能看到瑶台仙境,但是他错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花树掩映之下的琼楼玉宇,眼前天光就开始无序闪烁,情景在红与黑之间往复跳跃,三番五次之后,他被晃得目眩神迷,本能地拉住了伸到身边的一节树枝,随后便感觉树枝也正随着光影的变化而变化,在他掌心里反复从干枯变得柔韧。
一旁的白寉笑着提醒:“闭上眼睛。”
于番闭上眼睛,因炫目而激动的心跳慢慢平复,心静下来,周遭冷热更替、风雨转换的细微差别就更加清晰了,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地方有两个时空,一个是百草衰折的冬夜,一个是红叶艳艳的秋日,时空正在这两者之间毫无预兆地切换,所以才一下黑一下红的。
原来白寉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根本不需要种植一片折腰来阻挡山下的百姓,即使普通人爬到上山顶,也绝对无法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不说看不清东西,光是急剧的温差变化就能置人于死地。
白寉摸了摸于番的发冠,于番忽然感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透,眼耳鼻口舌身意一气贯通,仿佛被掀掉了一层樊笼,让灵魂得以毫无阻碍地接触这个世界。
于番睁开眼睛,眼前景象依旧无常地闪烁,他却不再眩晕,甚至能够通过风景变换的间隙观察此间的一切,无论近在咫尺的飞雪和红叶,还是百米之外飞檐上金铃的花纹,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而后他又嗅到了空气里的花香、水香、秋叶折落时泄露的木香,无需什么沉檀龙涎多添赘笔,这些自然气息就足以沁人心魄,他还听到了树叶从枝头分离时眷恋不忍的噼啪声,哀怨触地的啪嗒声,眼前千万红叶同时飘落,他却轻易分辨出了每一个声音发出的方位。
于番扭过头,借着光滑的车帷立柱观察自己的发冠,只见木簪处多出了一片纯白的羽毛。
他摸着那羽毛问:“我怎么了?”
“只不过借给了你一段灵视而已。”
越向山顶高处,山峰越加险峻,草木越加奇异,最后连地上的路都消失了,亭台楼阁无端升起,高高地架设在云雾中。
猛兽奋蹄,跃上云巅,每当它的蹄子踏在云雾上,都能发出敲击水晶般的声响。
在这个高度,秋冬之间的颜色差异被垂天的帷幕取代,无数条宽余一丈的轻纱曼帐覆盖了整座山顶,纱幔的一端飞入云深不知处,另一端沿着山坡八面垂下来,纱幔质地极其轻柔,烟岚一样漂浮在空中,若不是每隔十丈坠着一对儿金铃,只怕就要像云朵一样飞得无边无际了。
最令于番惊讶的还数纱幔的颜色,它在秋天似皎皎银丝,在冬天却像烈烈火焰,但定睛细看上去,却能发现这光彩并不是纱幔本身的颜色。
事实上,这些密不透风的纱幔皆是由无数手指大小、类似于蜻蜓飞翼的透明翅膜联缀而成,上面还分布着比发丝还细的透明脉络,彼此联通,一种似有生命的光芒流淌其中,以心跳的频率涌动,于是整幅纱幔都活过来一般灵动。
于番摸了摸头上的羽毛,轻轻把它拔了下来,眼前顿时展现出另一幅天差地别的景象。
冬夜一边,缺乏日月星辉的世界呈现出极致的黑暗,根本无从分辨那些灵动的草木和精妙的楼阁,一切所见都被简化成为森森鬼影,更不要说少了光芒层次彻底沦为血河的纱幔了。
秋日一边,听不见风穿金铃、落叶坠地的空灵妙音之后,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静得叫人心里发毛,流银纱幔成了一张张素幡,白惨惨地铺到了天上去。
于番受了一惊,赶快把羽毛插回发冠,于是色彩重新回归眼睛,声音也回到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从危险的野外逃回家里一样拍着心口舒口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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