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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闭上了眼睛,蓦地又重新睁开。“昨晚你怎么跟我说的?”方孟敖直视着明楼,却对明诚说话,“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他若是只认我这个大哥,”明楼手里还扯着不停挣扎的苏轩,有些站立不直,生生就矮了方孟敖一头,有些不快,“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了。方大公子,我就算有所解释,也不必对你解释,我们大人的事情,大人会谈,不妨让令尊下来,我们一起给你解释解释?”这简直就是当面的侮辱。“大哥!”明诚站了起来,他怕明楼和方孟敖起冲突。明楼挑了挑眉毛,退后了一步。方孟敖在身侧的拳头已经握得紧紧的了,青筋毕露。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太急切了,地底下的岩浆已经沸腾了数万年,就等待着一个薄弱的出口。然而发疯的苏轩,悲痛欲绝的崔婶,却在他濒临崩溃的理智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罩子。“你可以不救他。”方孟敖的声音慢慢地轻了,轻得仿佛是日常亲昵的耳语,“你真的可以不救他,毕竟他与你确实无甚关系,还可能危害到了你的利益。”“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方孟敖一步步走近了明诚,“你早就知道他会死,再也救不回来了是不是?”“你用钱摆平马汉山,让他替你办事,还可以抽空用崔中石的死和吕昇做交易,你什么都算到了。”方孟敖道,“算得好,我们家,总算有个人像父亲了。”“我无话可说。”明诚眼光左右摇摆不定。明楼知道明诚难过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不许任何人看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当然无话可说。”方孟敖的音量没有提高,“你最后和崔叔说话的时候,还要他保证不会出卖父亲,你知道他肯定会死了,还用这个来和我做交易,要我把孟韦送走,你留下……”他扫了一眼头顶上的吊灯,眼珠子转了一圈,把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否则程姨不会这个时候把崔婶接来,明先生也不至于这个点亲自带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苏轩上门。我是莽夫,是冲动,都怕我和你动手是不是?”“怕我闹得翻天覆地是不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儿,不高兴了就拿东西来哄——你们倒是哄啊!”方孟敖突然长长地吼了一声。“你们倒是把我的崔叔还回来啊!”没有人可以回答他。回音久久不绝。方孟敖最后一口怒气卸去了,冷漠一点一滴地蔓延了他的整张脸庞。“我们不是同路人,”他走到了明诚的一步之前,伸手将明诚的领子整理了一下,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人,有些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算计,也不会去牺牲,我情愿牺牲自己。”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是同路人,从今以后,再也不是了。”明诚比方孟敖更知道如何控制泪水,比他更克制,把所有的东西,都吞咽回心底去。他翕动了几下嘴唇,转动眼珠去看别的地方。方孟敖走了,往门外走的,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孤身一人地走了。明楼一记手刀把苏轩砍晕了过去。他终于腾出空来,走到了明诚的面前,伸手想去搀扶他一把,手还没有触碰到明诚的手臂,明诚就退后了一步,半是摔半是坐地坐回了沙发上。两人就这样一坐一站,沉默相对着。程小云一直在楼上开着条门缝听动静,见方孟敖应该是赌气走了,忙下楼来,劝崔婶先和她上楼呆着。客厅里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那个倒下的苏轩了。明诚先开口的,“别说话,也别劝我,我知道是我意气用事,我也知道我是自找的。”“既然知道,为何去做?”“一个小时,”明诚闭着眼睛靠着沙发的后背,“给我一个小时,不谈公事的时间好不好?”明楼伸手捏了捏明诚的肩膀,“当然可以。”明诚将身边一个靠枕抱进了怀里,埋脸进去,躬身弯腰,隔着靠枕伏在自己的膝上。许久,才见他双肩有轻微的颤抖。明楼摘了手套,伸手贴到他的背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抚着他从来都是挺直的脊背。就如明诚还是当年那个十岁的,仓皇无措的孩子一样。明楼把他捡了回来,却不知道怎么哄这个半大的孩子。明台太小,在家里有佣人照料,明楼哄小明台的唯一法则就是举高高,在空中甩来甩去。他学着明镜,把明诚搂进怀里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瘦弱的脊背,半点没有明镜的温柔。无助的小鸟,今日已成矫健的苍鹰,却仍有着与当年无二的悲伤与无助。恍惚之间,明楼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明诚以前说过数次的话。我这辈子,最怕得而复失。所有的爱情的色彩都了无踪迹,他只是他的长兄,他只是他的弟弟。明楼仍旧是那个十岁的明诚的全部光明和救赎,明诚仍旧是明楼黑暗之中前行二十余年的路途上的同伴和知己。方步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楼底下的这一幕。这个家里敢搂着他脖子撒娇的人,只有木兰。这一瞬间里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孟韦从小到大,都对方孟敖言听计从。他恍惚之中记起了那么几个模糊稀疏的影像——方孟韦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在他面前吞吞吐吐,被谢培东打发出去,不许打扰大人工作。后来方步亭在楼上,隔着玻璃看院子里的情景,方孟敖泥猴一样从外面回来,见了坐在阶梯上发呆的方孟韦,撸起袖子就和他勾肩搭背,同仇敌忾。影像很快就消失了。谢培东在他身后说话:“要不要派人去找一下孟敖?”“不必了。”方步亭转身回了书房,“把崔中石后续的事情处理了吧。”谢培东了然。崔中石已死,后续的就是力证崔中石不但没有贪污,而且也不是共产党。事情闹大了,多烧几个人的屁股,自然就有人会出来收拾残局。明楼听着那扇书房的大门慢慢合上。苏轩不知道何时醒转过来,默然而绝望的躺在地面上。明楼知道今日确实无法和明诚谈其他的事情了。崔中石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夜莺才是。真正没有见到夜莺最后一面的不是苏轩,是明诚,明诚至今都没有见到夜莺的尸体,也没有查到更多有效的信息。明楼此来是想验证自己的判断,夜莺的把柄,归根究底,除了明诚就是苏轩,如今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绝对是苏轩这儿出了谁也想不到的疏漏。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好自为之吧,我先回去处理些事情,这个苏轩我就不带着了。”明楼最后揉了揉明诚的头发,“若是……你今晚过来,搬过来吧,我还要在北平呆半个月左右。”明诚没有反应。明楼知道他听进去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楼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在明诚的耳边说话,“无非就是十年了,你再一次只有自己活了下来。从那你最初的小组,到后来你自己组织的许多人,都死了,剩了一个朱徽茵,并肩到现在,也死了,到死都不能去救。”“我又何尝不是呢?”明诚蓦地从靠枕上抬起脸来。明楼仍旧微笑着,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只是寻常的闲话,“连王天风都死了六年有余了,我连他的女人都没有替他保住。苏医生,黎叔,锦云,最后也送走了明台,他上了前线,也九死一生,我看惯了,看透了,就好了。”“大哥,别这么说。”明诚转过脸去。“还能感情用事,未尝不是好事。”明楼掏出一方手帕给明诚,便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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