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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老乔里恩一个人枯坐着,嘴里衔一支雪茄,旁边桌子上放了一杯茶。他倦了,雪茄没有抽完,人已经睡去。一只苍蝇歇在他头发上;在一片困人的沉寂中,他的呼吸听上去很沉重;白胡子遮掩着的上嘴唇呼出呼进。一只夹着雪茄的手上满是青筋和皱纹,雪茄从他的手指间落在空壁炉上,自己烧光了。
这是一间阴暗的小书房,书房窗子镶的全是染色玻璃,挡着窗外的景色,房内全是桃花心木的家具,上面满是雕花,背垫和坐垫都是一色深绿的丝绒。老乔里恩时常提起这套家具:“哪一天不卖上大价钱才怪。”
想到一个人死后还能够在自己买的东西上赚一点钱,也是开心的事情。
福尔赛家房屋的后房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深褐色情调,这间书房也是如此。老乔里恩的大头和白发倒在高背椅的背垫上颇有点伦勃朗1画的人物的风度,可是那撮上须却破坏了这里的效果,使他的一张脸看上去有点军人气概。一架老钟滴搭个不停;这架钟在五十年前老乔里恩还没有结婚时就一直跟着他,这
时正带着妒意替它的老主人纪录着那一去不返的分秒。
老乔里恩一直不喜欢这间书房,一年到头很少进来,只是进来在屋角那口日本橱里面取雪茄烟;现在这间书房向他报复了。
他的太阳穴就象茅屋顶一样斜盖着下面两个窟窿,颧骨和下巴在他睡着的时间全都突出来;这些在他的脸上就如一张供状,承认自己老了。
他醒了。琼早已走了!詹姆士说过,琼走后他会冷清。詹姆士总是这样一个无聊的家伙。想起自己从詹姆士手里抢购到那幢房子,他甚为得意。活该,谁叫他不敢出价钱;这家伙脑子里只想到钱。可是,他自己的价钱是不是出得太高呢?他要好好张罗一下才能——。把琼这件婚事办完,敢说要用到他的全部现款。他绝对不应当答应这件婚事。琼是在拜因斯家里认识这个波辛尼的——就是拜因斯—毕尔地保建筑公司。拜因斯他也认识,为人有点唠叨,他就是这个小伙子的姑父。自从那次会面之后,琼就一直在追他;这孩子只要迷上什么,谁也拦阻不了。她一直就是看中那些“可怜虫”不是这,就是那。这小子并没有钱,可是她执意要和他订婚——那人是个横冲直撞、毫不懂事的家伙,苦头有得吃呢。
琼有一天就是象往常那样莽里莽撞地跑来找他,告诉他要订婚了;后来,好象给自己解嘲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真有趣;时常一个星期都靠吃可可过日子!”
“那么他也要你靠吃可可过日子吗?”
“哦,不会的;他现在慢慢出头了。”
1伦勃朗,荷兰十七世纪画家。
老乔里恩把白胡须下面的雪茄拿开,胡须梢上还沾了一点咖啡;他望望她,这样的一个小东西却这样抓着他的欢心。
什么叫“出头”他比自己的孙女懂得多。可是她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膝盖,拿脸偎他,就象一只快乐的猫儿,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老乔里恩丝毫没有她的办法;他弹掉雪茄烟灰,不由得发作起来:
“你们全都是一样的;你们想什么都非弄到手决不甘心。要倒霉你活该倒霉;我可不管你的闲事。”
他就是这样不管琼的闲事,只和琼讲好条件,定要波辛尼每年至少有四百镑收入时,才许结婚。
“我没有法子给你很多的钱,”他跟她说;这是一句老话,琼也听惯了。“也许这位叫什么的仁兄会供给你可可吧?”
自从有了这事以后,他简直和琼见不到面。真是糟糕!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和一个他毫不知道底细的人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他决计不干。
这类事情他从前也看见过;决没有好结果。顶顶糟糕的是,要动摇她的决心,简直是没有指望。她就象一头骡子那样固执,从小就是如此。他看不出这件事是怎样一个了局。这两个人用钱非得有计算不可。他非要亲眼看见小波辛尼自己有了收入以后,决不让步。琼跟这家伙准会闹不好,这是洞若观火的;这家伙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钱,跟畜生一样。至于急急忙忙赶到威尔斯去拜访这年青人的那些婶娘,他有十足把握都是些老厌物。
老乔里恩一动不动,望着墙壁;除掉一双眼睛还睁着外,他简直可以说还在睡觉。詹姆士亏他想得起来,说那个年轻的狗蛋索米斯能提供他什么意见!索米斯一直是个狗蛋,老是眼睛里没有人!他不久就会摆出一副有产业的人的派头,在乡下置一所房子!有产业的人,哼!索米斯就跟他老子一样,总想塌便宜货,一个冷酷无情的坏蛋!
他起身走到那口橱面前,动手把一束新买的雪茄一支一支装进烟匣。照这样的价钱,这些烟不能算坏,可是今天你休想买到一支好雪茄;什么也比不上汉生—布里几尔烟行出的那些老牌苏宾菲诺。那才是雪茄呢!
这串思绪,就象香水的幽香一样,使他回忆起当年在里西蒙1过的那些快意的夜晚;那时候晚饭一过,他就和尼古拉-特里夫莱、特拉奎尔、杰克-海林、安东尼-桑渥西那班人坐在皇家酒店的走廊上,自己抽着烟。那时候他的雪茄多美啊!可怜的老尼古拉——死了;杰克-海林呢——也死了;特拉奎尔呢——被他那个老婆折磨死了;剩下个桑渥西——简直龙钟得不象样子(以他那样的大吃大喝,难怪要如此)。
在那些日子的所有交游里面,他好象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当然,还有斯悦辛,不过这人胖得太不象话了,跟他什么都谈不上。
很难信得过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他站在那里一面数雪茄,一面沉吟,觉得这一点最为痛切,最为难堪。虽则是一头白发,一个孤鬼,他仍旧有一颗童心。还有每逢星期六在汉普斯泰区过的那些下午,他和小乔里恩一同出去蹓跶,沿着西班牙人路走一段路到了高门山,再上齐耳山,再回到汉普斯泰,仍旧在杰克-史特劳的宫堡饭店吃晚饭——那时候他的雪茄多美啊!而且那样好的天气!现在连好天气都谈不上。
还有琼五岁时开始学步的光景,平时她总是和她的母亲和祖母,两个善良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天,就由他带她上动物园去;两个人站在熊栏上面,用他的伞柄插上糕饼去喂她最心爱的熊;那时候他的雪茄多美啊!
雪茄!这多年来,他连这点品鉴的能力也没有老掉;在五十年代时,他在香味方面的辨别力是出了名的,谁都佩服他;人家谈起他来时,都说:“福尔赛么——伦敦最好的品茶手!”要说,他靠以起家的也就是这种品茶的本领——当时两个著名的茶商,福尔赛和特里夫莱,都是在这上面发了财的;他们的茶和任何一家的茶都不同,香味俱绝,非是货真价实,决不能有这样香味。当时伦敦城里1的福尔赛—特里夫莱茶行,只要一提到,就使人联想到雄图和神秘,想到专船专运,专泊港口,专和东方人交易的一种专门生意。
这生意他也真肯干!在那些年代里,人人都真肯干!这个字,眼前的这些毛头小伙子连懂也不懂得。他什么事都要详详细细研究过,什么过程他都明了,有时候为了一件事情可以熬个通宵。而且他一定要亲手来甄拔那些代办商,在这上面他一向引以自豪。他时常自命能够识人,他成功的秘密就在这里,而且在这行生意上,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也就是能发挥他这种甄拔人才的领袖才能。便是到现在——这家茶行已经改组为有限股份公司而且营业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经老早把股票卖掉了)——他想起那时期来还深深感到屈辱。他很可以混得好得多!他当律师准会青云直上!他当初甚至于想到竞选国会议员。尼古拉-特里夫莱不是屡次跟他谈起吗:“老乔,你如果不是自己过分小心,什么事都做得了!”
老尼古拉真叫人想!这样一个好人,可是个浪荡子。这个声名狼藉的特里夫莱!他自己从来就不小心。所以他现在死了。老乔里恩用一只稳定的手数数雪茄,脑子里触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自己过分地小心了呢。
他把雪茄匣子放在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把衣服扣上,就沿着那串长楼梯上自己的卧室去,伛着身子一步一步向上爬,还扶着楼梯栏杆撑着自己。这房子太大了。等琼结了婚——如果她,如他设想的,有一天会结婚的话——他就把房子赁出去,自己去租几间公寓。养这样半打的佣人成天好吃懒做的,算什么?
管家听见他按铃走进来——这个管家是个大个子,留了一撮下须,走路轻手轻脚的,而且有种保持缄默的特别本领。老乔里恩叫他把自己的晚礼服取出来;他要上俱乐部去吃晚饭。
“马车送琼小姐上车站回来有多久了?两点钟就回来了吗?那么让马夫六点半来好了。”
七点正,老乔里恩就上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中上层人士那些政治结社之一,今天说来是早已过时了。但尽管有许多人谈论它,也许就因为有人谈论它,所以看上去有一种令人沮丧的生气。人人都说散漫俱1指伦敦中心的商业区,下同。
乐部快要撑不下去了,说得人都厌烦。老乔里恩嘴里也这样说,可是毫不动心,那种神气真叫一个好体质的会员看了动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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