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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个老年人除掉梦想自己没有虚度的岁月外,又怎样过日子呢?在回忆中,至少没有那些激荡的热情,只有暗淡的冬阳。这只壳子只能经得起记忆机器的轻微的敲击啊。他对现在应当疑惧;对未来应当回避。在浓浓的绿荫下,他应该凝望着太阳在他脚趾边蠕动。如果眼前是一片夏意,他也不要跑到日光下面去,误认做十月里的小阳春!这样,他也许会轻轻地、缓缓地、不知不觉地衰弱下去,一直到造化等得不耐烦时,在某一个清晨、世界还没有晾出来时,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管,使他喘息地死去,于是别人在他的墓前竖起一块墓碑来:“寿终正寝!”是啊!如果他一丝不苟地遵行着自己这些原则,一个福尔赛也许可以死后还继续活下去。
老乔里恩这一切全都懂得,然而在他的性格里,却有一种远远超出福尔赛主义的地方。根据规定,一个福尔赛决不许爱美而忘掉理智;也不许随心所欲而不顾及自己的健康。在这些日子里,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激荡,它的每一下振动都侵蚀到他这具愈来愈薄的壳子。他也警觉到这一点,可也同时警觉到自己没法制止这种激荡,而且就是自己要制止也没法制止。然而,如果你告诉他,说他是吃老本,他就会恶狠狠地望着你。不对,不对;一个人不能专靠吃老本;这是不行的!腐朽的陈规要比眼前的现实真实得多。而他,过去一直认为吃老本是最最可诅咒的事情的,决不能容忍把这种恶毒的语言用在自己身上。快乐是健康的;美人是值得看的;在年轻人的身上重又感到青春——他做的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其他呢?
跟他平生做事的派头一样,他现在把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每星期二坐火车进城;伊琳来陪他吃晚饭,饭后去看歌剧。每星期四他坐马车进城,把那个胖马夫和马车遣开,和她在坎辛登公园碰头,和她分手之后再找上马车,赶回家时刚好来得及吃晚饭。他随口透露一句,说他在这两天有事情要上伦敦。星期三和星期六是她下来教好儿的琴。跟她在一起越觉得开心时,他就变得越谨小慎微,不苟言笑,表面上只是一个本份而友善的伯父。的确,连感情也并不多露出来——因为,说到底,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了。然而,如果她姗姗来迟的话,他就会烦躁得要死。如果她没有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他的眼睛就变得象老狗一样凄惨,晚上连睡觉也睡不好。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田野里的夏天,和他心里的夏天,包括这样招致来的夏日溽热和困顿。如果在几个星期前,说他一想到儿子和孙女儿回来,简直象祸事一样,哪个会相信得了!这几个星期的好天气,和这里新形成的友谊——对方是那样无求于他,而且始终有那一点不可捉摸的地方,使得她更显得神秘可亲——使他尝到自由的可爱,尝到自己成家之前过的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他就象一个戒酒的人,很久的时间都在喝水,连酒对于他血液的作用,对他脑筋的刺激,都几乎忘掉了时,后来忽然又喝到一杯酒那样。花的颜色更艳了,花香和音乐和阳光全都有了生命价值——并不仅仅引起过去欢乐的回忆而已。现在生活有种值得过的地方了,而且不断地促使他企盼着。他现在是生活在这上面,而不是生活在回忆里;对于他这样大年纪的人,这里悬殊是相当大的。他生来对饮食有节制,珍肴美馔在他本来无所谓,现在越发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吃得很少,吃了也不知味道;人一天天变得消瘦憔悴起来;又成了一根“竹竿子”了。由于身体越来越瘦,那颗大头,两个太阳穴陷了进去,使他显得比平时更加尊严。他心里完全知道应当请医生看看,可是自由太可爱了。他不过时常透不上气,还有胁下这一点痛,不能因为这样娇惯自己,就牺牲自由。再回到这个新的乐趣跑进他生活里来之前那种状态,过着恬淡的生活,翻翻农业杂志里面放大的甜菜画片——决不!他抽的雪茄也超出了。过去一直是每天两支。现在抽到三支,有时四支——一个人精力活跃时往往会如此。可是他时常想:“我一定要戒掉雪茄和咖啡;也不能再这样急急忙忙赶进城。”可是他并没有改;没有人有资格来监护他,这真是无上的福气。那些佣人也许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佣人是天生不讲话的。布斯小姐一心只在自己的胃病上,而且很有“教养”决不肯涉及私人的事情。好儿还小,还看不出他的外貌有所改变;在她的眼中,他只是她的玩偶,她的天神。这样就只剩下伊琳关心他了;她总是劝他多吃些,白天热的时候多休息,吃点补药等等。可是她没有告诉他,他这样消瘦都是为的她——一个人总是看不见自己造成的损坏。一个八十五岁的人谈不上什么热情,可是由于美色引起热情,美色引起的破坏还是和过去一样,非要到死神闭上那双渴想看她的眼睛时,决不会停止。
七月里第二个星期的头一天,他收到儿子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说他们在本星期五全都要回来了。这本来是比命运还要肯定的事;可是由于老年人往往只贪图目前,抱有一种可怜的心理,以为自己总可以撑持到最后一刻,他始终不大肯承认有命运这回事。现在他承认了,而且得设法挽救。他现在已经不能设想自己生活里少掉这种新的快乐,可是没有想象到的东西有时是存在的,而且福尔赛家人经常就在这上面栽交。他坐在自己的旧皮椅子上,把信折起来,用嘴唇嚼着一段没有点燃的雪茄。明天以后,他每星期二进城之举就逼得只好放弃了。也许,他还可以每星期坐马车进城一次,托辞去看他的经理人。可是便是这样也要看他的健康情况,因为现在他们将会开始为他的身体惊慌起来。还有教琴!教琴非继续下去不可!伊琳一定不能有所顾忌,琼必须把自己的感触收起来。她曾经收起过一次,就在波辛尼噩耗传来的那一天;那时候能做,现在当然也可以做。自从受到那次刺激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四年了——把旧恨一直保持到今天是不人道的,不论对己或者对人。琼的意志很强,可是他的意志还要强,因为他是快死的人。伊琳很柔顺,为了他的缘故一定肯做;当然会有点顾忌,但宁可委屈自己一点,决不忍心使他痛苦!琴一定要继续教下去;只要她肯继续教琴,他就把稳了。终于他把雪茄点起,开始盘算跟他们怎样一个说法,怎样解释这种古怪的亲密友谊;要研究怎样把赤裸裸的事实遮盖起来——决不能说自己要看美人,看不见美人就过不了。啊,好儿!好儿很喜欢她,也喜欢她教琴。她会帮他的——这个小宝贝!这样一想,心里就变得坦然,反而奇怪刚才为什么急成那个样子。他决不能着急,着急之后总使他感到身体非常衰弱,就象半个灵魂离开躯壳似的。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他的头晕病又发作了,不过人没有晕过去。他不愿意按铃叫人,知道全家一定会因此惊慌起来,明天进城反而更加触目。人老了,整个世界好象都暗地里在限制他的自由;这算什么呢?——只不过使他多活上几口气。他可不愿意这样牺牲自己。只有小狗伯沙撒看见他一个人慢慢挣扎起来;焦急地望着它的主人打开橱柜,倒了一杯白兰地喝掉,而没有给它一块饼干吃。等到他觉得自己能走得了那节楼梯时,他就上楼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虽则人还觉得有点摇晃,一想到当天晚上时自己就硬挣起来。请她吃一顿好晚饭一直使他觉得非常快意——他总觉得她一个人过的时候,吃的一定很省俭;还有,坐在歌剧院里,看见她眼睛里显出欣喜的神情,嘴边挂着不自觉的微笑,也非常开心。她平时没有什么消遣,这一次又是他能够款待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他收拾皮包时,他想起晚饭前还得换衣服,真累人,而且告诉她琼要回来也是一件吃力的事;没有这些麻烦多好。
那天晚上的歌剧是卡尔曼,他在最后一次幕间休息时才把消息告诉她,不自觉地一直挨到快要启幕时才说。她听了没有作声,真是蹊跷;事实上,他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是怎样的看法,那个捣乱的音乐就奏起来,于是大家都得保持沉默。她一张脸就象戴了面具;在面具后面,有无数的思潮起伏,可是他没法看得见。当然,她要慢慢想过!他也不逼她,明天下午她反正要下乡来教琴,那时候她已经把事情想过,看她怎样。在马车里,他只跟她谈谈卡尔曼;从前他看过的比这个还要好,可是这个也很不错。当他握着她的手道别时,她迅速弯下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再会,好乔里恩伯伯,你待我太好了。”
“明天见吧,”他说。“晚安。睡好。”她温柔地回答一声:“睡好!”马车已经快起步时,他从车窗里望见她扭过身子向着他,一只手伸出来好象依依不舍似的。
他缓步回到旅馆的自己房间里。他们从来不给他开同样的房间,这些崭新的卧房,一套套新家具,灰绿色地毯,上面满是粉红花,他顶住得不习惯。他醒着,那支恶劣的哈巴勒那曲子1一直在他头里跳动。他的法文本来懂得不多,可是这个字的意义,如果有什么意义可言的话,他却懂得;是指一个吉卜赛女人,既放荡又神秘。对了,人生的确有一种神秘的地方,使你所有的顾虑和计划都打翻掉——使男人和女人都随着它的芦管跳起舞来。他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凝望着那片被神秘统驭着的黑暗。你以为你已经控制着人生,可是人生却溜到你的身后,拧着你的后颈皮,逼你向东,逼你向西,然后,很可能,把你的生命轧掉!敢说,连执掌人类命运的星辰也被它这样作弄着,一会儿勒在手里,一会几又撒开去;永远开不完的玩笑。五百万人挤在这个热锅似的大城1卡尔曼向唐-约西唱的名曲。
市里,全都听任生命的主宰播弄着,就象木板上许多小豆子,一拳击下去,纷纷跳了起来。唉!他自己也不会有多久好跳了——安静的长眠对他只有好!
这儿楼上多热——多闹!他的前额觉得滚烫;她刚才就在他一直感到不适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在这儿——好象她早已知道在这个地方,想要替他吻掉似的。可是,不但没有,她的嘴唇反而留下一片异常不舒服的感觉。她说话从来没有用方才那样的声调,从来没有显出那种依依不舍的样子,或者临走时那样频频向他回顾。他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窗子外面望出去是泰晤士河。空气非常沉闷,可是望见那片河水平静地、永无休止地流过时,却使他的心情为之一畅。“最要紧的事,”他想“是不要使自己成为一个老厌物。我要想想我的小宝贝,使自己睡觉。”可是伦敦夜晚的热气和嘈杂很久很久才消逝掉。夏天清早的睡眠只有短短片刻。老乔里恩算来只闭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到家之后,他跑到花圃里,由好儿帮助他——她的手很轻——采了一大束石竹花。这些花,他告诉好儿,是送给“浅灰衣服太太”的——这个名字在他们之间还使用着。他把石竹放在书房一只大瓶里,预备伊琳一到就送给她,以便谈到琼和继续教琴的问题时使她让步。这些花的香味和颜色有帮助。吃了午饭之后,他觉得人很累,就去躺了一会,因为马车要到四点钟才能从车站上把她接来。可是四点钟快到时,他变得心神不定起来,自己找到那间面临车道的教室里去。好儿和布斯小姐都在教室里,遮阳帘拉了下来,给她们挡着七月里的闷热。两个人都在照料蚕子。老乔里恩生来就不喜欢这些生活上轨道的东西,蚕头和蚕身的颜色常使他想起大象来;这些蚕子把好好的绿叶子啃了无数的小洞;而且那股气味也非常之难闻。他在靠窗的一条有印花布套的长凳上坐下,从这里可以望见车道,而且勉强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小狗伯沙撒在热天里很看上印花布,也跳上来坐在他身边。小钢琴上铺了一块淡紫色的毯子,已经变成浅灰色;上面放了一瓶早开的紫薄荷,屋子里充满紫薄荷的香味。尽管室内还算风凉,也许就是因为风凉的缘故,生命的动荡强烈地印上他衰弱的神经。每一道从窗隙里透进来的日光都恼人地耀眼;狗身上的味道也强烈;紫薄荷的香味更是浓郁;那些蚕子弓起灰绿色的脊背,好象骇人地活跃;好儿低头望着蚕子时,深棕色的头发光亮得就象绸子一样。一个人年老力衰时,生命就是那样一个神奇、残酷而有力的东西;它的形形色色和它的跳荡的活力都象在讥讽你。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象最近这几个星期来感觉这样古怪,自己的一半随着生命的河流飘去,另一半却站在岸上瞧着水流一去不返。只有和伊琳在一起时,他才没有这种双重的感觉。
好儿回过头来,用她的小黑拳头指指钢琴——用一个指头指东西是没有“教养”的——狡狯地说:
“你看‘浅灰衣服太太’,爷爷;她今天漂亮吧1?”
老乔里恩心里一动,顷刻间室内都变得迷糊起来;接着又清楚了,于是他一下眼睛说:
“哪个给它铺上的?”
1指钢琴上的褪色毯子。
“布斯小姐。”
“好儿!不要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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