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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一阵绸衣服的簌簌声,从月桂树后面窥望出去,看见两个人走了,暗地里手搀着手。
老乔里恩在七月底就带了自己孙女儿上瑞士去;这一次上瑞士(这是他们去的最后一次),琼的健康和心情都大大的复原了。在各处旅馆里——旅馆里住的都是英国的福尔赛之流,原因是老乔里恩就是受不了“那班德国人”他对一切外国人都这样称呼——在各处旅馆里,由于老乔里恩是那样仪表堂堂,而且显然很有钱,而她又是老乔里恩的独养孙女,人们对她都很尊敬,她并不随便跟人家交往——琼一向就不随便跟人交往——可是却结识了几个朋友,尤其是在龙河谷结识了一个肺病生得快要死的法国女孩子。
琼当时就下决心不让她死;在策划和死神对抗的运动中,她自己的愁肠不觉忘了大半。
老乔里恩留心看着这个新形成的亲密友谊,一面感觉宽慰,一面又不以为然;从这件事情上又一次证明琼的一生将要花在那些“可怜虫”的身上,这使他很着急。难道她永远不会交些真正于她有益的朋友,或者做些真正于她有益的事情吗?
“跟一批外国人勾搭上”这就是他的看法,可是从外面回来时,他却时常挟些葡萄或者玫瑰花,笑眯着眼睛,殷勤地把来送给这位“马姆赛儿”1。
九月快完的时候,尽管琼心里不愿意,马姆赛儿维高尔在圣路可那家小旅馆里——是人家把她送去的——断了气;琼对这场失败深深感到痛心,所以老乔里恩携她上了巴黎。在巴黎看了“米罗维妮丝”雕刻和“马黛兰”教堂,琼总算排遣了愁怀,所以到了十月中旬两个人回到伦敦来时,老乔里恩认为这次疗养已经收效了。
可是丧气的是,他们才在斯丹奴普门安顿下来,老乔里恩就看出她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呆呆出神的样子。她时常坐在那里眼睛瞪得笔直,手支着下巴,就象北方神话里的小精怪,样子又是狰狞又是专注,而在她的周围,新装上的电灯把那座大客厅照得通亮;客厅里的墙壁用锦缎一直糊到画线,塞满了从拜波—布尔白里铺子里买来的家具。一面大金边镜子,镜子里面照出那些德莱斯登的瓷人儿,许多胸脯发达的女人,膝上各抚摸着一只心爱的绵羊,许多穿绑腿裤的年轻男子坐在她们脚下;这些还是老乔里恩做单身汉时买的,在那些艺术趣味低落的日子里,他对这些瓷人儿非常珍视。老乔里恩原是个思想最开通的人,在所有福尔赛家人中间,他比谁都跟得上时代,然而他永远忘记不了这些瓷人儿是他从乔布生行里买来的,而且花了一大笔钱。他时常跟琼谈起,带着一种失望之余的轻蔑说:
“你这个人才不会喜欢这些瓷人儿呢!这些都不是你跟你那些朋友喜欢的破烂货,可是却花了我七十镑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自己的爱好是恰当时,决不随俗转移。
琼回家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悌摩西家去。她硬跟自己说,她有责任去看看悌摩西,跟他谈谈这次旅行的见闻,给他解解闷;可是事实上,他所以上悌摩西家去是因为自己明白到只有在悌摩西家里可以在闲聊中,或者用什么转弯抹角的问题,挤出一点波辛尼的消息,除了这里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们很亲热地接待她:她祖父可好?自从五月里来过一次,还没有来看过她们。悌摩西叔祖身体很不好;那个扫烟囱的人在他的卧房里闯了一个大乱子;这个笨货把煤灰都扫下来了!这事使她叔祖很是生气。
1法文made摸iselle,意为”小姐”
琼坐在那里有大半天,深怕她们要讲起波辛尼,然而又热烈地盼望她们讲起。
可是史木尔太太却莫明其妙地慎重起来,慎重得人都瘫痪了;她一个字都不透露出来,也不向琼问起波辛尼的事情。琼情急之下,终于问到索米斯和伊琳在不在伦敦——她还没有去看望他们呢。
回答她的是海丝特姑太:哦,对了,他们在伦敦,根本就没有出门。
好象房子出了一点小麻烦。琼当然已经听到说了!她还是问问裘丽姑太罢!
琼转身望着史木尔太太;史木尔太太在椅子上坐得笔直,两只手紧握着,脸上布满无数的小肉球。琼望着她,她却老不答话,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沉默;等到她开口时,她问的却是琼住在山上那些旅馆里时穿不穿睡袜,想来夜里一定是很冷呢。
琼回答说她晚上不穿,她最恨这种不透气的东西;就站起身来走了。在琼看来,史木尔太太慎重选择的沉默要比她可能讲的任何话还要其兆不祥。
半个钟点不到,琼已经从郎地司方场的拜因斯太太嘴里把事实真相套了出来,索米斯为了房子装修的事情已经向波辛尼提出控诉了。
古怪的是,琼听到消息不但不着急,反而心情为之一慰;好象从这场争端中望见自己的新希望似的。她探悉这件案子大约在一个月内就要开庭,波辛尼好象不大有什么指望胜诉,简直没有。
“我就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办法,”拜因斯太太说;“这事对他非常之糟,你知道——他没有钱——过得很窘。而且我们也帮不了他,我敢说。听说那些放款的人非要有抵押品才借钱给他,他抵押品又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拜因斯太太的身体近来又更加发福了;她的秋季团体活动正忙得热闹,书桌上慈善会的节目单散得到处都是。她会意地望着琼,睁着两只鹦鹉灰的圆眼睛。
多年后,拜因斯夫人(拜因斯后来因为造了那所公共艺术博物院封为从男爵;这座博物院给了那些官吏很多饭碗,可是给那些劳动阶级很少的快乐,而这所博物院本来是为了他们办的。)还时常想起这个女孩子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一时涨得飞红——她一定是看出眼前的事情大有希望——连笑的样子也忽然变得可爱了。
这种改变,就象一朵花突然开放,或者经过漫长的冬季第一次照出阳光似的,既生动而且动人;这幕情景,以及这下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常在拜因斯夫人想着最要紧事情的时候,莫明其妙地而且不在时候上,闯进拜因斯夫人脑子里来。
小乔里恩在植物园里撞见的那次幽会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在同一天,老乔里恩上鸡鸭街的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走了一趟。索米斯不在,上苏摩赛特大楼1去了;勃斯达正关在那间旁人进不去的屋子里,埋头在许多文件中间;把他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是一个很贤明的措施,这样子他就可以指望他竭力多做些工作;可是詹姆士却坐在事务所的外间,一面啃指头,一面忧伤地翻阅着福尔赛控告波辛尼的申诉书。1苏摩赛特大楼是许多政府机关,包括税局的所在地。
这位精神正常的律师对于这里的“微妙”论点仅仅感到一种额外的恐惧,觉得至多引起一些虚惊,使人看了好玩罢了;他的道地的实际头脑告诉自己,如果他本人是法官的话,他就不大会理会这一点。可是他却害怕这个波辛尼会宣告破产,那样的话,索米斯就仍旧得拿出钱来,另外还要付讼费。而在这种有形的恐惧后面,始终还存在着那种无形的烦恼,潜匿在那里,错综复杂,若隐若现,非常之丑,就象一个噩梦一样,而这件讼案只不过是这个噩梦的一个表面看得见的征象而已。
老乔里恩进来时,他抬起头,说:“好吗,乔里恩?好久不看见你了。他们告诉我,你上瑞士跑了一趟。这个小波辛尼,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把文件拿出来,惶惑而忧郁的样子望着自己的老哥。
老乔里恩不声不响看着文件;他看着时,詹姆士眼睛望着地板,一面啃着指头。
老乔里恩看到后来把文件一掼,文件拍的一声落在一大堆“有关朋康姆,已故”的供状中间;这堆供状就是那件“佛莱尔控诉福尔赛”讼案的许多附件之一,就象一株有出息的母树分出许多枝丫来一样。
“我不懂得索米斯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了几百镑钱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有产业的人呢。”
詹姆士长长的上嘴唇气得直抽;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地方受到人攻击。
“并不是为的钱——”他说,可是眼睛正和老哥的直率、尖锐而严正的眼光碰上,就不再开口了。
一阵子沉默。
后来还是老乔里恩开了口,一面捻着胡子“我来拿我的遗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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