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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镇上,平静得如水面,太阳刚刚升起,残存的雾霭,如同轻烟荡漾,张雨烟每走一步,都会落下泪来,想想曾经的一切,自己一直憧憬的爱情,象泡沫,她的爱恋,是如此不堪一击,这会儿,她老了,老得象根秋风萧瑟中的茅草,半枯焦黄,她知道:史凤扬和钟玉秀这对让她妒忌的神仙眷侣,还在土木镇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着,差不多有十八年,没有来到过这个地方了,情景依旧,物是人非,她自己也有四个孩子了,她的女儿若雨已经到了她当初的年龄,岁月尘封,往昔如同河流,泥沙俱泻,青春,奔腾的青春,已经成了昨日黄花,也许,如果不是史春铃的极力撺掇,也许,钟玉秀都不可能后来居上,但如果没有这么多“也许”,她就一定能和史凤扬双宿双飞?偏偏生活就有那么多“也许”,也许还有许多必然她不知道的“也许”存在。
骑在驴上,滋味悠长,驴蹄蹬出沉闷木木的声,镇子上人影稀疏,一茬新人换旧人,已经没有人认识她了,她变老,变丑了,风痕之笔,在坚硬的脑门上,轻轻描出水波浪一样皱纹,虽不多,几道数得过来,但无法抹去颓废,皱褶里,就算用钢丝球,也刷不尽缝隙中经年染上的尘埃,日滴水,月串连,岁刻痕,不经意,已模糊。
出了镇子,黄花甸子就象一幅熟悉的旧画,无论多久不见,仍然记得沟在哪儿,河怎么流,风怎么吹,一年四季,一岁一枯荣,连鸟叫声,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水声如号,乍长乍短,因节奏起起伏伏,声声慢,把音符捻成细线,声声快,激越如潮,象动物跳进洞里,声空声大声快,心惊肉也跳,抓不住,那些曾经熟悉,如今陌生,刀割一样,难以舍弃,感知存在,信念模糊,女人要走的路,似乎一个样,生她的地方,往往是她的故乡,后半生呆的地方,是她终老的地方,一生两个家,生她是娘家,改变她的是婆家,分裂,身体的分裂,生儿育女,精神的分裂,是一个无论有爱还是无爱的男人,共守的家,无论心如何挣扎,都会一如既往从母体分离,个体与共性,象两根缠绕的绳子,剪不断,理还乱,当初掠嫁,而后归汉没有什么两样,《胡笳十八拍》拍出凄怆与激越,天地人神共怒,一步三叹,反复叠加,铿锵成神曲。
是父亲让她远嫁?还是赌气远嫁?史春铃不容她?还是她和史凤扬没有爱到彼此身心相许?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爱,不存在爱,是她一厢情愿,认为那是爱,是这种糊涂误导了她,和爱过不去,和自己过不去,她需要逃遁,需要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陌生,来安放糟糕透顶的青春,一去十八年,这十八年,她没有一天忘记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地方,终于踏上这片土地,然而,心中那种无法割舍的不安,如鹿撞怀,她常从雨秀信中,探知一些情况,从字里行间嗅到一种药的味道,治相思,愈伤痕。往事如烟,她会读信而哭,那是一种一生无法割舍的相思,滴答成雨。
旧学校,老模样,甚至那里还传出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她知道:他还在那里谆谆教导,抑扬顿挫传授着,钟玉秀大约美翻了,夫唱妇随,这是一对惊羡别人的神仙眷侣,她的泪如雨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
张一山老了,拄着拐棍,时不时咳嗽一下,喜欢那找有太阳的地方,单秀丽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话难听,害得雨秀都皱眉头,气急了,张一山会拍打自己下体,怪自己没有攒下生儿子的种,女婿虽对他不太好,也说不出差字,毕竟是外人,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能够容忍他的一些坏毛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属不易,这不是他的根,他的根已经分了岔,表面上,雨秀生下俩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跟他姓了张,他也明白:基因已经有了重大变化,此张非彼张。
黄兴忠似乎就是榜样,他更改了黄家几代单传历史,当初他在窗棂上系驴,怎么就没看出黄兴忠能有多大出息?人不可貌相,海水无法斗量。
想不到张雨烟这个曾经有梦的女孩,变成苍老的妇人,会从遥远的外省外县回到这个家,十八年了,弹指一挥间,父女俩谈及慷慨,忍不住泪水花花。
陈仲秋一瘸一拐在草地上,象小鸡啄米,艰难走着,看看四周,天色已晚,苍茫无绪,心中那个悔呀,我真浑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同样的错误,他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想想黄家大院,他走得心不甘,如果不是黄天河那小子,雨夜多好的机会,说不定百合就让他上了手,如果生米煮熟饭,那怕是夹生饭,黄兴忠也许会成全他,然而,偷鸡不成舍把米,他知道自己除了那三脚毛的功夫,别的一无是处,要想养活自己有些困难,他不可能为了活着,没完没了干农活,就算饿死,他也不会那样遭贱自己,他生到这个世界上,就不是为了干农活,他是人,不是牲口。
大洋在衣兜中叮当响,他知道那是他全部家档,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身无分文,我该到什么地方活人?想想,要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干土匪了,可是土匪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呀,自己腿成这样,土匪会不会要自己?他犯了难,他知道:一旦踏上这样一条路,再想回头,决无可能那会死无葬身之地。
2
饿了,也走不动了,怎么办?天地之大,却没有我陈仲秋立足之地?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家早就没有了,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回到石匠家里,充其量打一辈子石头,说到底,还是卖力气的,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七里桥,断魂滩,明天到那里碰碰运气,眼下就到土木镇上去,挨过这一夜,再说,快走几步,腿还在流血。还好,这时,在去土木镇的路上,有辆马车过来,他扬一下手:“大爷,拉我一程,我要去土木镇!”
“我还有事,恐怕……?”赶车的老头,能有七十岁。
“不白叫你拉,一块大洋,怎么样?”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只是我不到土木镇!”
“拉到哪儿是哪儿!”
“那好吧!”
陈仲秋艰难爬上车,“哎哟哟……!”钻心地疼,他咬牙切齿,“黄天河,你小子够狠的!等着吧,老子一旦发达,第一个削死你!”这是心里话,他发毒誓:在诅咒黄天河,黄安。他没敢说出口,怕吓着老头。
马车上颠簸得厉害,但比起让他一步步走,舒服多了,木轱辘碾压出刺耳的响声,象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心上。老东西,你要是不识相,到了土木镇,我就杀了你!狗屌长点路,居然敢狮子大开口问我要一块大洋,老子的钱不是什么人都敢使的!他的心极度咆哮起来,老子可以给你,但你得掂量掂量,这钱分量几何?在车上盘算着如何对付眼前难关,心却有被车轱辘碾压的沉重。
“小伙子,你的腿怎么啦?”
“贯穿伤,土匪打的,不碍事!”
“千万别招惹他们,弄不好脑袋都没了,都是些杀人不眨眼之辈,看见他们,宁愿绕着点走,不能让他们惦记上,前面不远我到了,还有一小截路,你自个儿慢慢走,钱我就不要了,你也怪不容易的,这二年出门在外,悠着点!”
陈仲秋心中一热:好人哪!他遇着好人了!心中滚烫。
能够看见土木镇,至少还有二里地,老人把车停下,扶着他下车,他再三坚持,老头都没要他的钱,哟呵,老东西识相!“还是早些去看看腿,耽搁不得,要是误了时辰,错过治疗,你会遗憾终身,没有腿,就没有活路!”
老家伙虽啰里啰嗦,但处处体现关怀,心就温热起来,你这样厚道:算是积德行善了!马车走了,他站黑暗中,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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