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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老大,向来说一不二的。李少源倒叫季明德问住,回头望着山峦之上的月亮:“我全听二哥的。”季明德道:“在灞桥畔我曾说过,只要能救出宝如,二哥此生此世,供你差遣。”他往后退了两步,于月光下屈膝,两手压上犹还湿淋淋的石头,双膝跪于石板上,于三更高悬的明月下,这是要向弟弟表明自己的臣服。李少源往后退了两步,再跺了跺脚,忽而抬起一只脚,就伸到了季明德眉眼之间。傻小子明月就在山峦上像只冷清沉着的眼睛月下两个男子站着的瘦瘦挺挺跪着的如伏于地的踏马俑背如弓双手撑地极尽卑伏。“李少源你季大爷愿做臣子,愿做牛马,但尹继业那一套就免了吧。”季明德依旧背弯如弓但语声中已是明显的不耐:“你季大爷这辈子没给谁舔过靴面,莫说你,就是你爷爷也不行。”李少源抱着双臂稳稳站着摇了摇靴面,大拇指从中钻了出来。他笑起来嗓音清流明亮犹还似少年般顽皮:“季大爷我是要你看看我的脚靴子破成这样膝盖上肉少了一半,此时于我来说找张软床睡一觉,比做天王老子都得劲儿。所以收起你那套假惺惺吧你弟弟我得找张床睡觉去了。”他刷的一下收了脚,钉靴跺在雨后的石阶上,响上回荡山谷,转身离去。季明德站在山顶,望着那轮明月出神。山谷里被泥石流冲没的人,很多捞出来就已经死透了,全被晾晒在半山腰上,一条条全是鲜活的生命,一个个还曾在灞河校场上为了长安,为了妻儿拼过命,没叫敌人杀死,却窝囊透顶的,死于泥石流之中。便为此,尹玉钊被杀一百一千次都不为过。于远处看,月光下,那不过一块普通的污泥块而已,就在半山腰上挂着,可若有人细心去看,就会发现它在缓缓的移动,朝着叫雷劈焦的那颗歪脖子树而移动。尹玉钊望着那只在半空中飘荡的骨灰匣子,那是他的母亲,这世间最可怜但又最善良的女人。在月光下缓缓的荡着,二十多年过去了,因为他这个无能的孩子,便死了骨殖都无法获得安宁,叫季明德兄弟做要挟。流离千里。他本来可以带着她最爱的人一起去西海的,将她埋葬在西海湖畔,从此牧马放羊,做个毡帐而居的牧人。她所爱的,爱她的,都会永远伴着她,雪山之巅的冰雪虽永远不会融化,可他会把她曾给他的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宝如身上,以弥补她闭眼时无法弥补的缺憾,他和她一样爱着那个姑娘啊,为什么西去之路,就那么艰难呢?一步又一步,尹玉钊终于要够到那只骨灰匣了。他一遍遍跟同罗绮说着对不起,一点点的靠近,山谷里太冷,遍身泥浆裹的他喘不过气来,冷到每一根骨头都像是石头做成的。终于,他玩命一般从半空跃起,够到同罗绮的骨灰,于几近悬壁的山坡上往下疾速的滚着。锋利的石头,荆棘,划着他的脸,他的手臂,唯独那只骨灰匣子叫他紧紧护在怀中,一丁一点也没有磕到碰到。四面山头山烽火顿燃,伏兵像潮水一样聚拢,朝着他奔腾而来。尹玉钊抱起骨灰匣,玩了命的奔跑,前后左右都是追兵。就像觑在日月山去往城主牧场那半途的恶狼,他带着她的骨殖,要从狼爪下逃生。沿着泥石流往下拼了命的奔跑,忽而,他叫一块大石头绊到,同罗绮的骨灰匣从他手中跃出,飞滚着,疾速的撞向对面的巨石,这一撞,她的骨灰就得散落于秦岭之中无法收敛。尹玉钊扑倒于地,埋头在枯叶腐枝之中。脚踩落叶,沙沙有声。季明德稳稳接住骨灰匣,缓缓蹲在尹玉钊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扬手召来侍从:“把他押回大理寺,审问定罪。”季明德再回宝如所住的院子,院子里整个儿熄了火,连宝如在的那间正房也熄了灯,整座院子一片鸦静。侍卫们见他进来,皆从廊下站了起来。主家的娘子还未睡,趁着月光,正在正房屋檐下剥花生,见季明德要推门,扑着身上的花生壳儿道:“您家夫人叫您往别处寻张炕去睡,孩子好容易才乖了,您再进去,怕要吵醒了孩子。”季明德于这些乡村妇们们,倒还算耐心,低声道:“我并不出声,悄悄儿进去就是,您也早些歇着吧。”主家娘子展着笸子道:“方才与您家夫人聊起,她说花生做糖顶好吃,我寻思着蔗糖也才刚下来,明早给她做花生糖呢。”季明德刚要推门,屋子里小裴秀已是哇的一声哭。宝如似乎坐了起来,细细声儿哄着孩子,待她哄乖了孩子,小裴秀刚一闭上眼睛,季明德再一推,山里人家咯吱咯吱的老木门,又是一声响,于月夜中格外的清亮。小裴秀立刻哇的一声尖叫,抽着嗓子哭了起来。季明德再忍不下去,一把推开门,于宝如怀中摸到孩子,转身抱出来,交给了主家娘子,低声吩咐道:“烦大娘带着孩子睡一夜吧,她似乎总哭,扰的我家娘子不能好睡。”主家娘子刚想把孩子抱走,宝如穿上鞋子出来了。她从主家娘子怀中又把个哼哼唧唧个不止的裴秀抱了回去,外面人太多,她不好当面斥责季明德,压低声音道:“三更半夜的,你便另寻一处炕眯上一眼又能如何,为何非得要来惹孩子哭哭啼啼?”月光下她一手搂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捂着她的脑袋,格外会抱孩子。季明德一肚子的醋火:“这又不是咱的孩子,你都没有这般抱过修齐。”宝如也有母性,也会带孩子的,只是修齐叫杨氏霸占着抢不到手罢了。如今有这小裴秀,又全心全意依靠她,那还管季明德,合上两扇门,上炕便睡,也不管季明德还在外头,气的两鼻子呼哧呼哧。屋檐下有只小扎子,是方才那主家娘子坐着剥花生用的。季明德将它搬到窗沿上,坐在上头,两手搭膝就眯上了眼睛。五更天亮不过转眼。安神药药性过了的小裴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醒一回,又哭又闹,一会儿吵着要娘,一会儿又说肚子疼,又不肯睡炕,宝如无法,只得抱着她在地上转来转去,整整转了两个时辰。于天亮时,季明德望着东方一片火云,没来由的思念自家小修齐,乐呵呵的傻小子,又皮实,又好养,比养个这般娇弱弱的小姑娘不知要好多少倍。直到次日傍晚,宝如才回到荣亲王府。杨氏抱着小修齐,就等在风铃院外的路口上,见宝如怀中还抱着个脸儿圆圆的小丫头,两只眼睛上下扫视一通,问道:“这就是陈家那寡妇家的孩子?”听这话,她是知道陈静婵的。宝如丢了两丢,小裴秀又瘦又轻,像片羽毛一样。“修齐,瞧瞧,娘给你抱来个姐姐,这姐姐好不好?”小修齐发挥了他身为男儿的攻击性,眼看一岁多的小姐姐凑了过来,糯米似的小手儿一挥一抓,口水涎涎牙胎红红,直接拽上小裴秀的头发,用劲便是一扯。裴秀是个小哭包儿,也是这两天颠簸着给吓坏了,埋头在宝如怀中,不停的叫着:“要娘,秀儿要娘。”陈静婵一脸苍白,仿如老了十岁,叫个奶娘搀扶着走了上来,将女儿抱入怀中,从发丝到额头一点点的吻着,抵着小裴秀的脑袋闭眼凝了半晌,将孩子交给身后的奶妈,提起裙帘便要给宝如下跪。宝如倒叫她吓了一跳:“陈姐姐您这又是何必?”陈静婵面容枯黄,眼圈焦黑,与宝如在洛阳见她时盼若俩人,不顾宝如的阻拦就跪到了地上:“不为母亲的人,不知道孩子于一个母亲的重要,若非您,只怕我这孩子就回不来了,你救了我孩子的命,我又焉能不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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