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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洪嘉顿了顿,轻笑说:「正因是幻境,谷主才会在此时知道大师的住处。原本谷主与大师斗法,被捆在树上数月,直到强行雷解,被大师带回糙庐,才知道大师住在何处。」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极难看,与其说是在劝魏晴岚,不如说是劝解自己:「若是真的,何以没受雷解便知道了,何苦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魏晴岚阴沉著脸色,忽然用腹语嚷嚷起来:「我们相识,是因为我遇上天雷受了伤,和尚救我回去!後来他见我不肯学他一样剃个秃瓢,这才把我捆起来!他住在何处,我自然知道!」常洪嘉心知肚明,这糙庐分明是刚刚才幻化出来。眼看著重重谎话堆叠,只因这人深信不疑。他深信不疑,在幻境中,便统统得以成真。这样一想,不禁轻轻笑了:「果然还是不行。」魏晴岚抱著胳膊愤然坐著,隔一阵子便看他一眼,几眼过後,忽然犹豫著问:「你究竟怎麽了?」常洪嘉静静站著,半晌才说:「洪嘉曾说过,只能陪谷主三日。」魏晴岚满脸不悦:「你要走?」常洪嘉摇了摇头,面色灰败,竟是又笑了一下:「正因为走不了了,才要向谷主作别。」先前百般自负,莽撞解了绳索,事到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魏晴岚一时哑然,视线中,那人虽然在笑,却眼眶微红,轮廓身影都淡淡的,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除去烛火啪啪的轻响,四周竟是落针可闻。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那人笑著说:「若是常洪嘉不在了,谷主偶然、偶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请不要弄出什麽假人来,多想想真的我……」魏晴岚不知为何,呼吸竟跟著一窒。连自己也有些奇怪,又使劲揉了两下眼睛,才用腹语道:「你说的话,我怎麽都不明白。」常洪嘉已经连站都站不稳,默默看了他一阵,自己扶著墙,慢慢踱出糙庐。人死如灯灭,烛焰真正燃到了尽头,倒没有先前那麽难过,求仁得仁,怎会难过。原本以为会终老听银镇,没想到能死在这人身边,死在他的梦里。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竹林深处走了百馀步,直到实在困倦不堪,才在一块半人来高的山石下坐定。一丛丛竹叶上还沾著露水,隔一阵子,便有水滴滚下来,水滴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越见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於有人拨开竹枝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拍他的脸,探他的鼻息,使劲掐著人中,胡乱施救了一番,才把他扛起来,笨拙地朝竹庐走去。常洪嘉一念弥留,途中醒过几次,说的都是:「把我放下吧,谷主。」走到後面,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睁著眼睛,昏昏沉沉地看著魏晴岚,突然伸手把那妖怪高高束在脑後的发带一点点扯松了,一头长发流泄下来。常洪嘉脸上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恐,就这样定定地看著他。魏晴岚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使劲按捺著脾气,用腹语劝道:「你病了,我让和尚给你治病。」常洪嘉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故人,眼睛里黯了一下,渐渐地又昏睡过去。魏晴岚愤懑不平地扛到半路,忽然觉得肩上越来越轻,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人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登时慌乱起来,反手在常洪嘉背上拍了两下,又拍了两下,直说:「醒醒,醒醒。」见常洪嘉一动不动,这妖怪吓了一大跳,脚下身法一变,向前掠出十馀丈,怕人有什麽闪失,驾著妖风飞一段,就偏过头看常洪嘉一眼。眼见僧庐近在眼前,魏晴岚身形又是一掠,破门而入,屋里竟空无一人。那妖怪旋身往那株辛夷老树飞去,半路怕常洪嘉吃不住颠簸,扛人的手不知何时改成背,背再换成搂。等到寻遍四周,都不见那和尚踪影,饶是这妖怪再胆大妄为,额角也是冷汗涔涔,想了半天,用腹语喃喃道:「你要是睁开眼睛……我带你去鹤返谷看看?」对这人,似乎只记得他反反覆覆说的,听银镇、鹤返谷,说得多了,连自己也记了下来。他要是想去,自己一来一去不过一炷香工夫。和尚知道他救了人,想必也会夸他。听到鹤返谷,那人才终於有了一些回应,慢慢睁开眼睛,挣扎著要下来。魏晴岚皱紧了眉头,像是抱著什麽烫手的山芋,用腹语道:「不要闹。」常洪嘉看他动作不带一丝狎腻,一副真心想救人的样子,心里一暖,更深处却是隐隐空了一块。这人从来坦荡,从未对他动过心,也从来待他很好。细细一咀嚼,禁不住鼻子微酸,小声道:「谷主刚才说……鹤返谷……」魏晴岚见他醒了,仍是不太放心:「你睁著眼睛,我就带你去看,听银镇是吧!」常洪嘉果然努力睁著眼睛,魏晴岚双手搂紧了他,驾起一股妖风,飞到云雾之间,顺著常洪嘉指的方向飞了一阵。飞到半途,渐渐又野性毕露,高处穿云而过,低处伸手便可触到树梢,正卖弄时,忽然听见常洪嘉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谷主救我,是因为我叫……洪嘉吗?」魏晴岚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愣了一愣,低下头,见常洪嘉神色萎靡,目光却极专注,似乎用尽了心力在等他一句答案,不由结巴道:「和你叫什麽有什麽关系,只是看你可怜……」常洪嘉神色越发黯然,语气之间,却像是心满意足了:「多谢……谷主。」魏晴岚这才隐隐有些不悦,这人分明是透过他,在问别的什麽人。转念之间,听银镇已在脚下,灰墙青瓦,竹篱妆点,镇尾处分明有一座医馆。他正要去喊常洪嘉,那人倒先笑了起来:「谷主的听银镇,变得真像,莫非七年里……也曾去看过……」那人并未明说去看谁,只是认认真真地又谢了一遍:「多谢……谷主。」魏晴岚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未曾出口,便发现常洪嘉脸色如纸,人再无一丝气息。魏晴岚搂著这人,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一时之间,仍未反应过来出了什麽事情。直到用腹语叫了许多声,发现常洪嘉仍侧著脸,闭著眼睛,木然地躺在他怀里。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人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原来是一声多谢。可是究竟要谢他什麽?不明不白地闯到林中,不依不饶地说要带走他,都说了不肯,这人还缠著不放。自己对他虽然不曾疾言厉色,但也……算不上好。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许多瞬间,这人在辛夷树上晾未拧乾的外袍,水一滴一滴濡湿肩头;给自己喂饭,每喂一口,就忧心忡忡地垂下眼睛;自己与和尚说起佛法,分明听见了这人回来的脚步声,那麽多回,等了又等,都等不到人过来。还有那一次下雨,这人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发著抖,笑著,不肯和他共一把伞。魏晴岚低下头去,看著这张斯斯文文的脸,这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都有了印象。就是这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地说:「谷主请随我来,眼前都是假的。」是这人,趁自己被佛珠捆住,动弹不得的时候,拿著断竹吓唬自己:「谷主请看,若是假的,洪嘉便死不了。」还是这人,虽然总是拱手,眼睛里却并非真正敬他怕他,三番五次一言不合掉头就走,每次以为这人已经出了竹林,不会回来了,又都会回来,害得他……空失落一场。这次,莫非是当真走了?不是说,要带他回鹤返谷吗?眼前离鹤返谷,明明不过咫尺之遥,为何突然抛下他不管?为什麽,要说谢呢?那妖怪头一次恨起自己不会窥心之术。说什麽想带他去寻天地尽头,自己会腾云驾雾,多飞一阵,说不定真能一睹天涯海角之貌。可自己却拒绝了,说天地哪有什麽尽头。常洪嘉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多谢,沉甸甸的,比多少怨愤,来得更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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