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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伊杰平静地道:“我欠他家的太多,他这般待我也是我活该。其实他辈分甚高,即便骂你我两句,也只有听着的份。”朝那大门瞥了一眼,看到门上红漆剥落,喉咙被什么阻住了,再也说不下去。江留醉方欲开口,听得鞋子踢踏之声,那矮老头去而复返,对待两人的态度改观了不少,还做了个“请”的姿势,却仍不肯多说话。郦伊杰、江留醉进了门,见诺大一个照壁只剩残石半块,院中杂草丛生,一片衰败景象,均现惊疑之色。郦伊杰是心酸对方处世心灰意冷,连门院都不打扫;江留醉则揣测主人身份,连看门者都好似来头极大,为何门庭冷落不堪凄凉?更令江留醉心惊的是,院中处处可见打斗后留下的痕迹,这边厢留了一行整齐的脚印深嵌在青石路上,那边厢又是一只没入廊柱的掌印宛如刀刻,加上飞檐上直插着的数根“没羽针”、“情丝小箭”等诸多暗器,此地简直就是个比武场。这些痕迹,到底是此间主人所留,还是访客为显露武功而一展身手?为什么主人毫不清理,一任门院荒芜杂乱?种种疑问在江留醉心里油然而生,不得其解。前庭中站定一个体态修长的中年人,背影说不出的得丰神挺拔,江留醉只望一眼,顿生仰慕之情。矮老头领了两人到此,躬身对那中年人说道:“他们来了。”那中年人回过头来,英气蓬勃,眼神如电,一袭灰袍遮不住仪态风流。他看也不看郦伊杰,只是上下打量着江留醉,问道:“你是什么人?”江留醉急忙稽首道:“晚辈江留醉,是郦逊之的结拜兄弟,见过前辈。”他讶然发觉这人正是他小时认得的柴员外,二十年前黑道上第一位人物,空幻楼主柴青山。虽多年不见,柴青山并没有衰老的迹象,只是曾经浮现在脸上的雍容笑意,已隐在了严峻的表情之后。“你说什么?”柴青山激动之色瞬即闪过,目露精光疾步走近,扶起他温言道,“你……逊之一向可好?”江留醉奇怪他一听郦逊之的名字,变得如此亲切,与待郦伊杰有天壤之别,不禁暗自纳闷,答道:“逊之陪同嘉南王上京去了,他封了廉察,得皇上和太后委以重任,官场上很是如意。”柴青山瞪了郦伊杰一眼,恨恨地道:“你还是让他做官,哼!”郦伊杰神态甚是谦恭,方欲开口,柴青山摇手道:“我不想见你,你回去吧。这孩子我瞧了可喜,想多留他聊一阵,你不用等他。”郦伊杰叹了口气,悲戚之色又不禁流露,伤感地道:“也罢,我回去便是。”朝江留醉望了一眼,点点头,嘱他好自为之,便径自走出门去。柴青山肯见他一面,他心满意足,故并不觉得难过。相反的,江留醉见柴青山赶走郦伊杰,尴尬异常,不晓得他为何见了妹夫这等生气,又奇怪郦伊杰毫无反对,似是习以为常。柴青山望定郦伊杰的背影,眼中充满种种复杂情绪,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不无感伤地对江留醉道:“前两年他想见我,我连面也没露。想不到吃了两年闭门羹,他还敢来……”江留醉见过郦伊杰对柴青凤的追惜悲痛之情,心下替他惋惜,帮着郦伊杰说道:“我们刚刚拜祭了义母,义父想是思念过度,在坟前跪了许久。”又想,郦伊杰此刻摸着红肿的膝盖孤零零地坐上轿子,心情会是怎样?或许更该在他身边陪伴才是。柴青山目中的恨意稍减,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负了手,领江留醉往内堂走去。内堂摆设犹为简单,仅桌椅灯烛,显落得空荡荡的分外孤寂。江留醉遥想幼时,柴家华服美食,往来人流不息,是杭州府一等富户,时隔数年竟会寥落至此,不由替柴家黯然神伤。柴青山看出他心中所思,着他坐定后,淡淡地说道:“你可认得我是谁?”“晚辈知道前辈曾是空幻楼主,雄霸一方。也知道前辈退隐后在杭州做丝绸生意,人称柴员外。”江留醉说完自悔多言,怕他不喜。“你可是在想,堂堂空幻楼主,怎么躲到这个地方蜗居,家境如此寒酸破落?”江留醉一时语塞,不晓得拿什么话安慰这昔日的一方霸者。空幻楼,如传闻所言,早已不复存在于江湖,唯有过去显赫的声名提醒世人它曾经的辉煌。柴青山哈哈大笑,须发皆张,朗声道:“二十多年前,空幻楼助你义父在浙西起兵,拥先帝为义军首领,横扫大江南北,是何等威风!”江留醉眼前出现的是郦伊杰纵马领军的模样,身后千军万马,浴血奋战,更有像柴青山之流的江湖豪杰相助,这才百战还生,成就一方霸业。而今,昔日的兵马大元帅礼佛持斋,懒问朝政,黑道枭雄亦撤帮隐居,闲散世事,难道王霸之业真的只如昙花一现?他忽地明了郦逊之一心仕途的心境,是眼看长辈的壮志豪情不再在,而激起内心的宏愿吧?那种一振臂便有天下无数群雄呼应、千山万水任我纵横的情怀,是多么令人恣意!“酒来!”柴青山说得激昂,忽然高喝一声,但听得一阵鞋响,半空平平飞来一个酒坛、两只大碗,力道角度恰到好处,稳稳地落在两人间的茶案上,宛如轻轻放上。江留醉忙往门外看去,那矮老头的身形一闪即没,这才知晓对方的内力与暗器功夫已臻化境,郦伊杰说他辈分甚高,看来所指是江湖上的辈分。江留醉奇怪以这矮老头的功夫,走路尽可不露丝毫声息,却总能听到那懒散的拖鞋声,不晓得是何道理。柴青山望着那矮那老头逝去的地方,拎起酒坛赞叹道:“好,不愧是我空幻楼下的厉孤鹤,这记龙腾手威力不减当年。痛快,痛快!”揭开封纸,往案上的大碗里汩汩倒去。江留醉一听厉孤鹤的名字,倒吸一口凉气,这矮老头竟是百年前赫赫有名的西域狼王厉天行的唯一后人,当年柴青山座下第一高手。有他在此,难怪庭前再多打斗痕迹,柴青山依然安然无恙。这老头的辈分算起来比柴青山还高,却因受过柴的救命之恩自甘仆役,只服他一人。江留醉要想,要厉孤鹤客气待人,只怕比登天还难。柴青山倒满两碗,浓郁的酒香顿时四溢,引得江留醉酒瘾上来,爽快地拿过一碗,先干为尽。柴青山见状大喜,干吞了手中那碗,一拍桌子笑道:“果然是我辈中人,不拘小节,来,再和你干上一碗!”两人把酒言欢,一气喝下大半坛。江留醉饮得兴起,道:“前辈何不请厉老前辈一同来喝酒?”柴青山摇头,“他尽忠职守,既决定帮我看园子,就不会离开一步。唉——”他不无感慨地道:“这些年他怕我寂寞,故意弄出很多声响,让我觉得这园中尚有生气。其实我有他这个知己相陪,已胜过人间无数。”空幻楼只有厉孤鹤一人陪伴,柴青山为何落得如此寂寞光景?江留醉满腹疑问,只能顺酒水灌下肚,憋在心里。他想,如果是郦逊之,一定会问个清楚,可自己毕竟是外人,柴青山能待他青眼有加已是不易,不如日后再打听为是。饮到酒酣,柴青山看了江留醉数眼,喟然叹道:“可惜我与你义父再不会把酒同欢。”眉头紧紧揪起,重重放下酒碗,打着拍子歌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一时间,江留醉觉得柴青山和郦伊杰颇有相像之处,让他看到了一种英雄的落寞,高处不胜寒,唯有独对明月,独饮美酒。纵然天下唾手可得,亦无人分享。江留醉爱管闲事的性子又上来了,有心替两人解开心结,叹惜道:“以前辈胸襟,怎会放不下芥蒂,和我义父老死不相往来?”柴青山盯住他看,道:“你可知我生平第一桩憾事,是什么?”江留醉摇头,听他继续道,“便是把妹子青凤嫁给你义父!”柴青山抓碗的手筋脉毕现,不胜追惜地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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