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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几场小雨过后,楼下的樱花落尽,满树新翠。苏州河的水位升高了一点,波光里泛绿,像一块不怎么通透的陈旧的玉。
宇文嘉赤脚坐在草坪上,怀里抱着素描本,身边歪着几听喝光了的易拉罐。
西斜的阳光晒到她脸上,热烘烘的,蒸得人发软发昏,由肺腑里泛出微微的潮气。
叶斐正挂着一只耳机听工厂汇报进口面辅料的成本,同时翘着手指头数宇文嘉到底喝空了几罐啤酒。
“干杯干杯!设计图出完,细节改完,样衣也敲定了,本轮渡劫完成!”宇文嘉又拉开一罐,和曲铭手里的汽水瓶子哐当一碰,右手在白纸上飞速勾勾画画。
忙了三个星期,最后赶在计划的日子之前收工,该当庆祝。此刻她只想画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比如笔下这座木头小房子——又或者直接在阳光晒过的草地上躺成一滩不问俗务的烂泥。
“大设计师宇文嘉。”叶斐对她竖了个敷衍的大拇指,又对手机那头甩脸子,“面料没问题,但扣子成本三十块——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价格要压不下来,明天我开条生产线自己干得了,嗨,谁赚不是赚呢,你说是吧啊?”
宇文嘉看着她痛心疾首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叶斐这人属貔貅的,只有赚钱和挤兑人两件事能让她感受到极致的快乐,纽约时装学院的背景不过是让她在打算盘的时候更懂行,谁也别想从叶总监手里多骗一毛钱。
背后隔了条马路就是世纪商业园的临街出入口,正是晚间的饭点,一群人下班回家,另一群人出来觅食找饭,还有一群人在楼上刻苦加班。宇文嘉歪着脑袋看写字楼里不断有人走出,细小的人流渐渐汇成一只庞大队伍,经由两栋楼间的狭小出口涌出来。
她从没经历过这样朝九晚五的生活,她的职业需要经年累月地从生活中吸收能量,再融合消化,释放出全新的创意。那些美妙的灵感就藏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她沉迷于搜寻和捕捉它们的过程,自由且又刺激。
曲铭拿玻璃瓶子轻轻敲她头顶:“又喝傻了?来,给咱唱一个。”
他太知道宇文嘉的酒品了,另一只手已经掏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嘴里还继续怂恿:“天气多好,开心吧?来我给你起个调。”
宇文嘉揉揉眼睛,笑眯眯道:“我自己能起——对所有的烦恼说拜——”
八个字,第一句还没结束,调子就已经跑到天尽头。
叶斐电话没讲完,一巴掌捂住她嘴,然后对曲铭做了个杀气腾腾的抹脖子动作。
宇文嘉正是兴起,避开叶斐的手,引吭高歌:“对所有的快乐说嗨嗨!”
一只空瘪的易拉罐应声划出个抛物线,没命中垃圾桶,反而砸到路过的倒霉蛋肩头,残余的酒液洒到浅蓝色的衬衣上。
宇文嘉呆了呆,只见不远处的倒霉蛋弯腰捡起易拉罐,动作间可见衣服下隐隐偾起的肌肉形状,那侧脸有些眼熟。
她被酒精搅浑了的大脑里忽的冒出个念头:完了完了,我要挨揍了——
叶斐和曲铭也呆了,这时候没人再想着捂牢宇文嘉的破嘴,于是她很礼貌地喊话:“对不起,谢谢你!”
叶斐很头疼地闭了闭眼,曲铭甚至下意识往宇文嘉身前挡了下。
男人将空罐扔进垃圾桶,夏初的阳光从梧桐叶间洒到他脸上,明明灭灭的斑驳,像残缺的面具。宇文嘉觉得整个世界在缓慢地旋转扭曲,但她依然看见男人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不客气。”
似笑非笑的,若即若离的,什么都是刚刚好的那么三个字,撞到她耳朵里引起绵延不绝的嗡嗡细鸣。
于陈睨来说,其实他记得很多次和她的碰面,甚至没有碰过面的很多个深夜里,他也常常看到落地窗边那一星点橘色的灯火。
但也仅止于此,比完全的陌生更熟悉一点点的程度而已。
甚至这种熟悉与宇文嘉本人没什么关系,他们连点头之交都还算不上。
所以那一点淡淡的笑意也很快敛去,陈睨周身仍笼着那种平和得堪称冷淡的气质,不急不缓朝马路对面走去。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宇文嘉的酒意去了大半,残留的轻微眩晕里又生出一个古怪想法:他可从来没在便利店说过“不客气”。
而她已经听过三次,还次次都有新意。
赚大了。
不用赶设计图的日子很逍遥,宇文嘉买了新的摩卡壶,又花两天时间做了个小木屋,趁夜跑时抱下楼。
那只橘猫还是躺在它最喜欢的方形井盖上,见到她顺势一翻,亮出绵软的肚皮。宇文嘉用脚尖轻轻踢它屁股:“小尾巴,不要老在这儿赖着碰瓷,很不安全的——姐姐给你带了小房子来。”
她原地转了几圈,想将小木屋放到路边的梧桐树下。绿化带里既安全,也能给小猫遮住雨水和骄阳。只是早有人为它做好了打算,树下放着两只满满当当的白瓷小碗,一边清水,一边猫粮。
宇文嘉放下小木屋,把橘猫拎到梧桐树下:“看到了吗,有吃有喝,也有小房子,以后这里就是家。”
又指着紧贴停车位的井盖教育它:“再过两个月天气会变得很热,你再躺过去碰瓷会变成铁板烧的。停车的人如果没看见你,你就是扁平铁板烧,懂了吗?”
橘猫“喵”了一声,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然后就地滚了两滚,鼻息呼噜噜的。
宇文嘉叹了口气,拍它脑袋:“以后你就叫铁板烧吧,傻猫。”
声音顺着车窗的缝隙飘到陈睨耳中,一人一猫在几米之外蹲成两团黑影,大的对着小的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他坐在车里回完了十几条工作信息,不知什么时候宇文嘉已不见踪影,再抬头只剩明月当空,溶溶光华洒了满地,自小木屋中探出一段橘色花纹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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