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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樊梦听到有人撳门铃,走去开门,是楚兆春。他笑着拉开铁闸,说:「这么早就上来。我妈还在炒菜,未开饭。我不是叫你七点才上来吗?」
&esp;&esp;楚兆春猫着腰、扶着门后的墙,脱了波鞋,新簇簇的,是上星期他们一起去逛商场时、经过运动家,被楚兆春一眼相中,樊梦便用几个月储下的零用钱,衝进去找了一个年轻的售货员,指着摆放在橱窗后的一双鞋,说:「替我包起来,是他穿的,」他指了指一脸惊喜的楚兆春,更是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的,彷彿自己给得起钱买这双鞋给楚兆春,便是一个值得让人敬重的财主,而忘了自己只是个读大一的学生,又说:「他穿四十号鞋。」
&esp;&esp;楚兆春在那店里立刻换上了新鞋,把旧鞋盛入鞋盒里,装进胶袋。樊梦伸手拿过胶袋,对楚兆春说:「给我,我拿。」那情况就像是男朋友总抢着替女朋友拿手袋,这是一种炫耀,这是一种虚荣——虽然他们二人都是男生。楚兆春半垂下眼低笑,脸颊便有两点深陷下去的酒窝,樊梦看着就戳了下去,口里竟尝到一种荔枝蜜一般的甜味。楚兆春比他矮一点,扬起一双眼来瞅了樊梦一眼,眼神又飘到别处去,不松不紧的,不知怎地束住了樊梦的心。他只觉那一记眼波如一条轻飘飘的丝巾,拂上他的脸,又轻柔柔的飘去别处,有时心情好了,就让樊梦握着丝巾的一角,心情坏了,半个角子也不让樊梦碰着。
&esp;&esp;中间过了一段如梦的日子——樊梦想来,却是一点细节也记不清。那像是一场场胡混的怪梦,在那些梦里楚兆春待他如陌生人,在大学的课上碰见了,只互相点点头就走……不要紧的,那些事都不重要。反正今天楚兆春不知为何来了樊梦家食饭。樊梦忘了楚兆春是何时跟他说这事,可刚才他一听见门铃,就知门后的人必定是楚兆春。
&esp;&esp;也许这就是心有灵犀……樊梦见楚兆春逕自去了客厅,便调笑说:「怎么?你好像很熟悉这地方,一入来就自己坐上沙发,也不待我这主人家来为你带路。」
&esp;&esp;「我当然熟,」楚兆春向樊梦招了招手,叫樊梦坐到他身旁,便一手环上樊梦的脖子,低声说:「我不只熟你家里的客厅,你的床我更熟悉了。」
&esp;&esp;「胡闹!你我何曾……」樊梦推了推楚兆春。楚兆春在男人中算身子单薄,因他小时候有过哮喘病,一直是个药煲。樊梦中学时倒是擅长玩径赛的,有人说过樊梦跳高的身姿格外优美,如一尾飞鱼,扭身一翻就翻过一根高竹竿。樊梦是上了大学才跟楚兆春相识,中学前事都是后来才交代,以至他们走在一起……
&esp;&esp;樊梦忽然想不起他们是何时走在一起的。但他一再觉得这些事不重要,很多事都不需要解释,故此没有问楚兆春。但他肯定自己没有跟楚兆春……
&esp;&esp;「有啊。你怎么不记得?」楚兆春笑弯了眼,瞇成两弯闪烁的水月,跟他咬耳仔。樊梦半点也听不清楚兆春的话,只是对方说完,樊梦也迷糊地说:「是。我怎么会连这也忘记?我跟你……」
&esp;&esp;樊梦感到自己的嘴张张合合,抚上喉结,感到一阵震动,但忽然双耳就聋了,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只是「感知」自己正在说话,并且取悦了楚兆春,楚兆春先是微微睁大眼,脸上又绽开清爽的笑,他未曾挑染过的黑发随着他轻轻一甩头的动作扬起一下、又爽快地平伏,他扶着樊梦的脸,凑近。
&esp;&esp;「这菜真好吃,伯母的手艺愈来愈好了!」楚兆春自己吃了一块柠檬鸡,又给樊梦夹了一块,掉入他碗中。樊梦发现自己捧着饭碗、拿着筷子,正坐在饭桌前吃饭。饭碗中的饭并没形成一个饱满的弧度,而是如同一个被移平一半的山坡。
&esp;&esp;樊母微笑,说:「曖,你隔两三日就上来食一餐饭,我不练一下厨艺怎行?总不能叫你次次上来都吃同一种菜。」
&esp;&esp;樊梦又回復了听觉——他没有考究自己为什么一时听到、一时听不到,只是发现自己这次失去了的,是味觉。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把饭菜送入口,咬烂了,吞下去。他觉得喉咙确是咕嚕的把一些咬烂了的食物吞下去,可他按了按胃部,感觉不到一丝饱涨感。
&esp;&esp;一阵低沉的法国号声响起(他猜那是法国号)。
&esp;&esp;樊梦甩甩头。楚兆春跟樊母热烈交谈,樊梦感到自己跟他们之间立了一道很薄很薄的隔音屏,故此他无法听到他们的话语声,他们也无法听到法国号的声音。
&esp;&esp;法国号声转强。
&esp;&esp;樊梦夹了一条菜心往嘴里送,却觉得自己吃下一团空气。
&esp;&esp;「过去十八岁……」
&esp;&esp;樊母的脸淡出。一种烟一样的黑暗扑面的往樊梦的脸薰来,他看了看楚兆春,见他的脸仍如同洁白的莲花,甚至泛着一种极淡而润的玉光。
&esp;&esp;「……够我没有后顾,野性……贪玩…」
&esp;&esp;光明如同一大批细密的针,直接扎上樊梦的眼球,禁不住使他眼眶分泌出泪水。他用力揉着眼睛,揩去一点眼屎,随手抹上被子,迎面看上天花板凹凸的痕跡:左上角的像一根矮瓜,下面的是一张女人的侧面,没有眼耳口鼻……
&esp;&esp;樊梦意识到要将手机的闹鐘关上,那是陈奕迅的《陀飞轮》。过往有人跟他说:令自己最快憎恨一首歌的方法,就是将那首歌校为响闹铃声。樊梦对陈奕迅这首歌没太大感想,只是喜爱此曲的前奏音乐低回,清晨听来亦不刺耳,不会吵醒家人。渐渐的,他每次用手机听歌时,一听到《陀飞轮》这首歌的前奏,就禁不住腰板一挺,眼睛一瞪,摆出一副睡醒时那种明明不想醒、却强逼自己醒过来的姿态。
&esp;&esp;暗笑自己养成一种规律的病态,像一个军人一听到国歌,就要敬礼了。
&esp;&esp;以前他对于这首歌很敏感,几乎是一响起前奏的头几个音节,便直起身子,摸过放在床尾书架——说穿了不过是一副悬空架在床尾附近墙壁上、一块用于摆风扇用的木板,有时也放上几本间书——上的手机,就关上响闹,然后在床上躺三十秒就起来。
&esp;&esp;但这一个月来,他的反应迟钝了不少,总是要到前奏过后、陈奕迅唱起歌来,他才肯醒。在上上星期,一听到陈奕迅唱「过去……」就醒,上星期,听他唱到「……没戴錶……」才醒,前三天要听到「……有时间」才醒,今天竟要听他唱到「……野性贪玩」才醒。
&esp;&esp;樊梦不急着起床。他今天要十点半回到中大,现在不过是六点半,有很多时间能在床上思索。他不知自己最近出了什么事。在梦里——比如是刚才「食饭」时——他分明是听到《陀飞轮》的旋律,却竟然拒绝醒过来。他注意自己每当快要脱离梦境,梦中自己的五感会渐渐消失,先是听觉、到味觉、视觉、触觉……然后睁开眼。但方才于梦里,他仍然执着于跟梦中的楚兆春食饭,而不肯醒来,直至连楚兆春的脸也模糊,他才睁开眼。
&esp;&esp;他在床上辗转变换身姿,皱紧眉头,心里慢慢的响起一阵鼓声,一阵紧似一阵,拍子愈来愈快,窝在棉胎中的身体发热,他唯有俯卧在床上,把脸埋入枕头,让体重将胸口压到床上,想用外力去平息这种不正常的跳动。但他做不到。于是好似做掌上压般,把胸口一下下的压下去床垫,发觉无效,就抱着枕头,重重压上胸口,连着枕头俯上撞下去床垫。樊梦睡的是双层床,床垫薄、床板也薄,加上他生得虽不是牛高马大,也是个体魄强健的二十一岁青年,便撞出一记沉闷的响声,「嘭」一下的。来得快去得快,没有馀韵。樊梦倒是吓醒了,没想到会撞得这么大声。过了不够十秒,又听到下层传来弟弟樊英的鼻嚊声,樊梦才放心。
&esp;&esp;樊英是个中四生,最近功课特别多,昨晚两三点才去睡觉,等会儿又要七点起身上学。樊梦可不想吵醒他。
&esp;&esp;这样闹了一闹,刚才樊梦的心跳倒是平伏了,跟往常一样平静地、依应有的节奏跳动着。他这时才能从梦境抽离,真正是睡醒,回到现实。
&esp;&esp;他十分明白刚才心跳猛而急的原因——他感到一些怪事降临于自己身上而他无法解释、无法跟任何人倾诉。他是疯了,是疯了。这是现实,那才是梦,唯有在现实中他能关掉响闹、停止《陀飞轮》的旋律,而在梦里他只能被动地听《陀飞轮》,无法找到歌声的源头。因此刚才的「食饭」必定是梦,现在被窝中的滚动,必定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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