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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未毕,那潜伏在卫协心膈的病痛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立即发作起来,卫协脸色就变了。陈操之三人急忙扶卫协入草屋坐定,顾恺之这时醒了,听得动静,赶紧过来问安。卫协喘息了一阵,渐渐平息,消瘦的癯容露出笑意,说道:“说不得,一说就发作了,不过较往日似乎短促了一些,痛得也不是那么厉害。”顾恺之喜道:“卫师才服了五丸便见效用,以后每日服五十丸,心疾定能早愈。”众人皆笑。顾恺之见众人笑他,搔首赧颜道:“不能多服是吧,我还以为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呢。”说起绘画,陈操之对卫协道:“操之想向卫师学画,不知卫师肯不肯再收一名弟子?”卫协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老朽至今只有一徒,那就是恺之——”顾恺之接口道:“卫师曾言,交友不可不慎,授徒更不可不慎,画法相传不比经传儒术,人人都可以学,学画需要天赋之才,子重兄有没有画才呢?”陈操之问:“长康兄当初又是如何被卫师发现天赋画才的?”顾恺之洋洋得意道:“我七岁能吟诗、八岁能作赋,九岁时我父请了不少画师来教我,却被我一一赶跑,不是我不尊师重道,而是那些画师不配教我,直到十一岁那年的四月初八,我初次见到卫师为晋陵佛寺所画的‘七佛图’,惊呼吾师原来在此,卫师见了我的画稿当即答应收我为弟子——卫师,弟子所言没有夸大吧?”卫协含笑点头,对陈操之道:“吾师曹不兴,只有我这一个弟子,而今老朽年事已高,也无精力再授徒了,望操之小友莫要扫兴才好。”陈操之道:“小子只是爱好书画,但求卫师作画时允许小子旁观足矣。”顾恺之笑道:“许你旁观,那也等于是登堂入室收你为徒了,卫师,就让子重略画几笔试一度,看看他有没有画才,可否?”卫协允了,顾恺之即命小僮搬笔墨纸砚来,陈操之看了看画笔,是特制的,不知用的什么毫,尖而细,便道:“请卫师出题。”卫协指着正对草堂的那株桃树道:“且勾描这株桃树,看你有没有学画之才。”陈操之画桃树时,除了卫协安坐不动外,顾恺之、徐邈、刘宗值都立在陈操之身后,看陈操之怎么画。顾恺之起先笑嘻嘻,眼睛斗得很天真,心想陈操之笔法生疏,落笔轻重都把握不好,线条模糊,而且似乎还是故意的,真是太可笑了。但画着画着,顾恺之瞧出异处来,陈操之画的这株桃树很像,简直就像是缩小了移到画纸上,树瘤残枝都有精细表现——顾恺之回头唤道:“卫师,你请来看。”过去搀着卫协走过来。卫协眯起眼睛,细看陈操之如何落笔,颇为惊讶,问:“操之以前向谁学过画?”陈操之道:“没有学过,只是喜爱山水花木,自己画着玩。”卫协便不再作声,静候陈操之将桃树画完,然后接过画稿,摊在膝前,却问顾恺之:“你看操之画才如何?”顾恺之道:“笔法很怪,前所未见,可谓是怪才。”卫协点头道:“的确很怪,笔法似飞白而非飞白,很有独到之处,不过,操之,你既要拜老朽为师,那么老朽就要说一句,无师自通能画到这一步,你是奇才,但你照这样画下去,就不是画师,而是画匠了,画师讲求风骨气神,画匠只求形似,操之谨记之。”近代中国画家看不起西洋画真是由来已久啊,陈操之不敢分辩,但卫协言语里已经表示愿意收他为徒了,当即跪下向卫协行拜师礼。顾恺之大乐,连称陈操之为师弟,其实论年龄,顾恺之才十四岁,顾氏是与陆氏并列的江东顶级门阀,但顾恺之除了痴态和狂态外,丝毫没有陆禽那样的骄态,只是一派天真,浑不解世务,不论尊卑,最喜谑笑。徐邈忽然道:“糟糕,现在未时过了吧,爹爹要开讲《孝经》了。”三个人也就无暇坐着细嚼慢咽了,拿了面饼匆匆吃了几块,赶回徐氏学堂时,刚坐定,徐藻博士就踱到廊亭上来了。陆禽、褚文彬都没有来听下午的《孝经》,夜里的《庄子》他二人也没有来。夜里散了课已经是亥时初刻,住在城里的学子纷纷回城,这时天微微下着寒雨,那些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不免口出怨言,说徐博士不近人情,何不把《庄子》放在下午一并讲了,倒让他们一日奔波三趟,简直是故意刁难!刘尚值和陈操之道别,准备回桃林小筑,却见顾恺之从一辆牛车跳下来,叫道:“操之师弟,卫师要看你的柯亭笛,准备画桓伊赠笛与你的故事,快随我去吧,夜里就在我那边歇息。”陈操之便去告知了徐博士,带着冉盛与顾恺之、刘尚值一起来到桃林小筑,卫协在灯下等着他们。几人坐定,顾家的僮仆献上香茶,卫协便细问桓伊当日赠笛的详情以及周遭的风景,然后瞑目思索,口里喃喃道:“枫林渡口——柯亭笛——乌篷船——桓参军——吹笛少年——钱唐江——斜阳——乌菱——”卫协就这样念叨着,竟打起瞌睡来。顾恺之看陈操之惊讶的样子,眨眼一笑,低声道:“卫师便是如此,每欲作画,就睡意极浓,看来不到明日午时是不会醒了。”让僮仆搀扶卫师去歇息。陈操之道:“既然卫师睡了,现在还不过子时,我回学堂去吧。”顾恺之忙拦住道:“外面下着冷雨呢,你我同门师兄弟,且秉烛夜谈。”刘尚值一看不妙,赶紧溜了,顾恺之也没理他,自顾与陈操之谈书论画,夜愈深,顾恺之谈兴愈浓,又开始吟咏起他七岁至今的几百首四言诗、五言诗,用晋陵方言咏叹个没完没了。陈操之问:“长康,你为何不学洛生咏?”顾恺之不屑道:“什么洛生咏,老婢声尔,难听至极。”顾恺之是有这样狂傲的资格的,陈操之击掌赞叹,顾恺之就更起劲了,高声吟诵,夜深不倦。陈操之想着明日还要去学堂听讲,要去歇息,顾恺之却拉住不放,说他正诗兴大发,操之师弟不能扫他雅兴。陈操之道:“初冬夜冷,我入寝室拥被而坐,长康自在此吟咏,我隔室倾听,时时赞叹,如何?”顾恺之允了,继续兴致勃勃吟咏诗作,陈操之来到邻室,摊开被褥,对冉盛道:“小盛,你明早再睡,现在熬着,不时代我喝一声彩。”陈操之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竟还听到冉盛在赞:“妙哉!”隔室的顾恺之声音略哑,说道:“子重,你真乃我知己,这一夜太尽兴了,我且睡去,改日再吟。”真正好色刘尚值迷迷糊糊听顾恺之吟了一夜的诗,对怀里白羊也似的阿娇道:“顾恺之昼夜颠倒,子重苦哉,明日怕是要起不来了。”没想到早起一看,陈操之神采奕奕,邀他去登狮子山,不禁惊佩至极,连称“子重非常人也!”这日上午的声韵学和洛生咏,陆禽来听讲了,陆禽重视的就是这洛生咏,至于《孝经》和《庄子》,陆禽自认为他们陆氏家学比徐藻只高不低。褚文彬却依然没有来,刘尚值对陈操之悄声道:“子重,褚文彬怕是不会来了,他怕了陆禽,嘿嘿,这等小人真是――真是――”刘尚值一时想不起什么贴切的话来形容,陈操之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刘尚值笑了起来:“对,此喻绝妙。”陈操之道:“我料那褚文彬还会来的,害人者有恒心,不会轻易罢休的。”果然,下午的《孝经》褚文彬就来听讲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午散学后,陈操之赶去桃林小筑,他要看卫师是如何作画的,看卫师作画就是他学画的过程,如何用笔和用墨、如何布局和取舍……若不是亲近的弟子,画师是不肯让他人全程观看他作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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