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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离得不远,想到刚满一岁的女儿,她心中蓦然一热,忍不住远远叫了一声济明。魏济明步履一顿,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揽着连歆,而连歆郡主却是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于是魏济明终是顺着郡主的目光走了过来。谢云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见到他,她提着菜篮子的手都握得越发紧了些,她想开口和他说,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其实并不是特别苦。却不想魏济明刚上来就一脚踹倒了她。他在长街雨巷扶起她时有多怜惜,闹市华道这一脚下去就有多厌弃。破竹篮子里的菜叶撒了一地,谢云嫣慌张地将它们捡起来,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腐败的叶子,她今日天不亮便赶来菜市,正是为了捡这些可以入口的菜叶。却在此时,听见魏济明开口道:“贱人,给那样的野男人生了孩子?”谢云嫣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再捡菜叶。缓慢地站起身以后,谢云嫣对着他点了下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她的身形依然纤细而高挑,走路的姿态仍旧绰约而曼妙,脚步还是如同自小养成的那样,足迹笔直,每两步的间隔,都如丈量过般等距。☆、静女其姝(五)玄元镜的最后一幕,发生在这一年的仲春。出身赵荣国百年清流贵家嫡系,美名一度撼动平宁郡的谢云嫣姑娘,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卖摊饼。她本想卖字画,但笔墨纸砚一个比一个贵,她没有钱。更主要的是,定齐上京的百姓,对字画都不怎么感兴趣。这将近四年的日子,实在太过苦寒而清贫。谢云嫣怀孕和做月子期间,都没有得到恰当的调理,还受过很多次的风寒,她自己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照顾女儿和张家母子上,过度的操劳与贫苦,终是让她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绞痛。她原本莹润透红的面颊,如今常年显现着虚弱的苍白。一整条喧闹的集市街,只有谢云嫣从不吆喝,粗布麻裙一年四季干净到磨白,摊饼的分量只多不少,留住了一批回头客。清流贵家嫡女与豪奢商门公子的独生女儿谢常乐,终于有了平常人家都买得起的小玩具,新年的时候,也第一次有了一身新棉衣,不用再穿麻布袋改成的旧袍。张家卧榻少年的药也没再断过,他们家的炉灶里,也终于每天都能升起热饭的炊烟。日子好像比从前好了些,可我看到的谢云嫣,却已经尽力到几乎油尽灯竭。谢常乐在满是石子的小院里跌倒,不小心摔破额头的时候,谢云嫣刚好卖掉了今天的最后一张饼。云嫣回到家门口,常乐还在用袖口擦着额头泱泱不止的血,这孩子的面貌眉眼像极了魏济明,可是性子却得到了平宁谢家的真传。摔得这么惨烈,她一个才三岁大的孩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出,更别说哭。直到看见娘亲回来了,谢常乐才抿着嘴说:“娘,我不疼。”云嫣放下担子跑到她面前,抬起她那张稚嫩煞白的小脸,才发现那道口子划得极深。当夜谢常乐发起了高烧。谢云嫣一整晚都陪在她身边,然而常乐却开始说胡话,说着她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胡话。粉团一样的谢常乐迷迷糊糊地说:“娘……他们说我爹和你……生不出来我……还说我是野种……”云嫣用麻布浸湿了水,给她一遍一遍地擦身,傍晚买回来的药,被常乐吐了个精光。她摸着常乐被汗湿的头发,用所有母亲对病中孩子的那种温柔至极的语气说:“乐乐是宝贝,乐乐是娘的宝贝……”她的声音还是那种平宁软调,在赵荣出了名的醉人燕语。可是我听在耳边,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清。照顾了常乐一天一夜的谢云嫣,看到女儿退烧好转,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然而她孱弱的身体,却并不能经受这样的担心忧虑和不曾休息,所以她的死期,本来应该在常乐醒来的那一日,累极后死于突发的心绞痛。前来此地的无常并没能勾走她的魂魄,阴曹地府的无常来了几批,谢云嫣甚至还能强忍着病痛去街角卖摊饼。常乐额头上的伤口很长,谢云嫣比平日里更加早出晚归,她在攒钱买药堂昂贵的雪玉膏,专治划破留下的狰狞疤痕。玄元镜幻化而止,往昔与现实连在了一起。我和花令站在张家平房门口的时候,谢云嫣这一日的活刚刚结束。常乐坐在门边等她的娘亲回来,她远远看到了谢云嫣以后,立刻像只灵巧的小燕子般飞扑了过去。谢常乐抢过她娘亲担子里的重物,走一步歇一步,一路晃晃地挪回家。我在凡人面前用了障眼的隐身法,谢常乐路过我的时候,我没有后退,于是她直接踩到了我的脚。常乐浑身一僵,显然感到了不对劲。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谢云嫣,然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挺直着背走进了门去。真是好可爱的小姑娘。我便是在这个时候,面对面地看清了走过来的谢云嫣,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执念,才生出固执到不可被无常牵走的魂灵。然而看完她的神智之后,我手扶他们家破败的门框,望着谢云嫣在灶房忙碌的身影,心绪一阵纷乱,以致说不出来一句话。我从来没有遇到,或者听说过这样的死魂,你甚至可以说,她的灵魂只是过于干净和沉稳。我本以为,在经历过这样的灭门之痛、下堂之苦和清贫之悲后,谢云嫣的魂魄中该是有着浓浓入骨的怨恨与悲苦,郁郁到全然不能解开的深深执念。可是我看到她的心里,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仇怨的杂念,那里平静地像是一汪纹丝不动的镜湖,哪怕扔下再大再沉的巨石,都能回复到宁静镇定和安稳如初。谢云嫣唯一的认知便是,她走了可以走的路,并且她可以撑下去继续走这条路。这是她的救赎,她走投无路的支柱。可是无论什么事,至少要有个符合实际的限度,人本血肉凡胎,过于坚韧挺直,又如何能承受得住。我要带走她,其实只要做到一件事,就是让她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么所向披靡,她早在灭门离乡和清寒贫苦中,将自己反复煎熬到筋疲力尽。花令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挽挽你说,我们要不要让谢云嫣的女儿再次重病?”他们家的晚饭热香飘散了些许,我想了想开口答道:“不能对她的女儿下手,为母则刚,谢云嫣的女儿有事,她的意志只会更加坚定。”我总觉得魏济明很有些不对劲,若是他一边对谢云嫣心心念念,一边和连歆郡主缠缠绵绵,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他为什么做得那么很绝,闹市华道边他说出来的那番话,初听时只觉得他是个渣,后来却想到,他怎么知道谢云嫣生了孩子?明灯高挂的魏府,我坐在主房的客椅上,看对面号称上京城第一妇科圣手的老大夫,给年轻明艳穿着一身朱红华衣的少夫人诊脉。随后这位妇科圣手叹了一口气,说了些劝慰安抚的话,又开了些补气养颜的普通方子,默默背着药箱走出了门。宽敞明亮的内室里,连歆郡主狠厉地抬手,一把推掉了案台上所有的花瓶和精致茶具,噼里啪啦响彻一地之后,她又狠狠地扇了侍女一巴掌。连歆指着那侍女,怒极攻心地高声叫喊道:“不能生不能生,你找来的大夫都说我不能生!你这个下作的贱人,你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也打到不能生!”侍女肿胀着脸面,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连歆拿起高架上的白瓷花瓶往侍女身上狠狠砸去,那花瓶碎了,人却没有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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